卷贰 上

太子为师

 

卷贰 – 惑 之 章二十四 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驰骤

         天下难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道德經六十三

 

在成铿殷切的盼望下,摄政亲王大冢宰储君太子成功回京了。

得知成功回来的当天,成铿就等在东宫外,成功下了早朝也不得空,传话让成铿第二天早朝后再来,结果成铿又空等了两个时辰。到第三天,成功才得空回东宫,传成铿进殿。

成功想虽然和这个差了一轮多的小弟弟都是皇后所生,可他自小就独自在外,听过他的一些传言,又有什么魔王阎王的绰号,不知是个什么样疲沓懒散的野蛮小子。当初对成瑞诏他回京就有些不满,既然回来了,他这个长兄就有教养的职责,其他弟弟还算听话,看这个怎么样吧。

果然话刚传出去,就听啪嗒啪嗒急跑的声音,成功皱了眉,抬眼一看,不由的呆住了,殿门口站着的少年明明就是十几年前的自己!成铿一路从殿外跑过来,脸上红仆仆,眼里放光,进了殿,顿首行礼,大叫太子哥哥。

成功愣了片刻,兄弟之间即便是同父同母,如此相像的很少。他不知是喜是忧,站起来走下堂,拉起成铿,上下仔细的打量一番。微笑道,“怪不得父皇整天念叨你,回来几天了?去了哪儿?认识了什么人?”

成铿倒没想到成功如此和气,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一一回答。

成功惊讶他不但聪明伶俐还行动得体达礼,不见丝毫魔王阎王的影子,心想如果好好教导,将来一定是个得力干将。又问他去没去宗庙,有没有祭奠过母亲亡灵,提到母亲,成功成铿都红了眼睛,成铿遗憾不记得母亲容貌,成功说你我一母同胞亲兄弟,自然比其他兄弟亲近些,“你要争口气,不枉父皇和我这个做长兄的期望。”成铿点头答应。

成功接着问他礼乐射御书术如何,“知道你师从纽太傅,咱们那就算是同门,你就接着跟着我学吧。”

“那太好啦,”成铿嘴咧到耳朵,“他们都说太子哥哥聪明睿智,太子为师,我当受益匪浅。”

成功淡淡一笑,随后皱着眉问,“什么他们说,谁是他们?你身为皇子,听到有人惘议家人,你非但不去喝止,还津津乐道的传播。我这里可是奖罚分明,你今天念是初犯,就不惩罚。以后不可以了。”

成铿慢慢收起笑容,顿时感到太子的威严。成功看了他一眼,“你以后鸡鸣即起,现在夏季天长,午前的早课卯时起去城外春和园骑御射两个时辰,回来去北宫门外太学,习礼乐诗书术经两个时辰,然后来我这里一起用膳,午后我们可以切磋。末时申时多是兄弟几个传阅奏折的时候,大家一起讨论政务,你虽然还年轻,听听也有益处。你是我同胞亲兄弟,当不会让我失望,是不是?”成功柔声对这个刚刚见面的小弟弟说,“六艺断不能松懈,有的你大概刚刚入门,咱们京里太学堂是最好的,就是以前学过的,我待会给你引见几个人,同他们时常切磋,時習,还可以多认识几个朋友对不对?”成铿忙点头。

“还有,”成功转头看了看左右,“我这儿用了多年的内侍修身谨言二人给你。他们两个在宫里熟,上下替你跑腿打点,用着方便些。”成铿看了看二人,迟疑了一下,见成功开始皱眉,吞了要说的话,赶紧叩谢。修身谨言过来见过成铿。

成功又接着说,“听说父皇赏了你些花销,你别太节省,也不可以乱花钱,我这儿也有三千黄金先给你用着,不够就说话。”成铿再次叩谢,称说钱都交给淑妃娘娘保管,不会乱花。成功点点头,“这样最好。”

成铿见成功沉默不语了,以为在暗示他可以走了,便起身告辞,成功笑道,“你急着去哪儿?我还有话问你呢。”

兄弟俩坐了,成功问起越州情形。成铿自打可以自由出入行宫后,天天在越州城里城外的蹓跶,大街小巷热闹去处都跑遍了,以前来留春苑里讲过故事的各家也都回访答谢。现在成功问起,自然讲得生动有趣,连带着把士兵们讲的家乡里的事儿都转诉给成功。成功果然对风土人情感兴趣,微笑着让成铿常来说说。

不知不觉天都暗了,内侍来问晚膳,成功留下成铿一起吃饭,还把两个幼儿至乾至坤叫出来见叔叔。成铿见两个侄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都是粉团一般,喜欢得又搂又抱,哄着玩儿。

成功看他玩儿起来孩子气十足,心里想他远离父母一个人长大,能保持这份童真实是不易,对他的疼爱之心又加了几分。成功没有意识到成铿还不满十二,只不过言谈举止成熟得多,便待他如成人一般了。

 

卷贰 – 惑 之 章二十五 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道德经七十二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照成功吩咐,成铿要开始去春和园学习骑射。修身在成铿寝室门外高喊一声,“殿下起床了。”便推开门又说一遍,“殿下该起了。”

成铿一下子惊醒,怔怔地坐了起来,修身上前挂起帐子,成铿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问,“那个清莲呢?”修身清了清嗓子,“殿下忘了,太子赐老奴侍候殿下。”成铿挥挥手,“我知道,你在外边就行,还是叫清莲进来吧。”修身躬身答应,叫了清莲,自己则在门边守看。成铿不得已,遮遮掩掩的躲在清莲身后,穿好衣裳,洗漱了,这才约了成就给皇太妃成瑞淑妃各处问安,在淑妃宫里吃了早饭,一起骑马到春和园。

春和园离京城不过二十里地,原本是豫王府,这成豫王是成瑞的异母兄弟,早年豫王犯事,全家被逐,园子没官,先皇下旨,春和园成了京城贵族子弟学习骑射的地方。

成就成铿在园门口遇见另外两个年轻人,四人下马行礼。成就认得,拉着成铿介绍,“这两位是司寇司温侍郎的公子温恭良和侄儿温俭良。”成铿听到名字,却是昨日成功介绍他认识的其中两位,温家兄弟确实是奉太子旨意在此等侯,俭良已见过一面,恭良也是风流潇洒的青年,行礼相见,倒都不拘谨,成铿高兴他们和成就也是朋友,四人初见就十分熟稔,一起入园。

恭良按着成功的意思,安排成铿主要学习骑马,射箭,舞剑,驾驭战车。开始之前约了几位教官先考察成铿每一项到了什么级别。

教骑马的是禁军罗教官,跟着成铿在园里骑马几圈,吐了吐舌头,“铿王殿下骑术如此之精,臣下没什么可教的。御车尚早,待殿下满十五岁才有力量驾驭,而且战车现在在军中用的不多了,倒不如在射箭和剑术上多下功夫。”

此话正合成铿心意,从成功那里他得到的暗示是将来他会和其他皇子们一样在军中效力。成瑞登基以来战事不断,大成国东征西讨,扩大了不少疆土,朝中得势的也多是武官,很多是随成功征战过的,如今无战事,这些得势武官在六司各级兼着副职,手中颇有实权,上又可直通成功。

成铿心里清楚成功野心不小,成瑞近年来着意逐渐大权东移,成瑞宽容敦厚,成功严谨细致,两人合作默契。朝中文武百官平安相处,至少表面上风平浪静,成铿不得不佩服皇帝和皇太子的手腕。

看看几个皇兄,自知自己的命运早已被安排好了。只要老老实实忠心耿耿,安心做个本分的皇子,一生富贵荣华不成问题。他自信自己本性舒懒,也能隐忍,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小小爆发。当然太懒也无法向成功交代,成铿知道现在他要尽快学会统兵指挥,马上指挥作战,马下自卫防身。

既然定下来要习练射箭和剑术,那就要给成铿选个教官。春和园的教官们都是由禁军中出类拔萃的将官担任。恭良带着到校习场,先看了几个剑术教官的演练,成铿选中了王伯兹剑士。

成就旁边低声劝成铿另择一个,成铿问为什么。“因为王剑士是学生最少的一个,”成就说,“退学的学生都抱怨教得不好,又异常严厉,主张苦练,学生都怕他。”成铿想了想,说先试试看,不好再换。成就摇摇头,“你做了质子还能回到京城,还能有机会学骑射,真幸运,你要珍惜这个机会,不要选错了,反而耽误了。”

成铿听他提过几次自己多么幸运,心里不以为然,那是他的不幸,为什么五哥哥不停的讲,好像不愿意他回来,心里不痛快,便不再说话。成就见他低头,也不再说什么,自去骑马了。恭良便让王剑士看看成铿的剑术如何,他去安排射箭教官过来。

这边成铿直言讲要学上阵杀敌用的剑法,而不是喝酒后耍的剑舞,要学,剑舞在太学礼乐课上可以学到。

王教官听了大合心意,第一堂课先讲如何保护自己。“首先,不能像他们,”王剑士指着旁边另一剑士带的几个学生,“他们是在舞剑,大开大张,看着好看,可是不能上阵用,剑耍出去,要收回保护自己的要害要慢了些许,两军阵前,就这些许的延误,便是生死之差,千万要记得守住中门,也就是身体五脏六腑这些重要部位。而且双脚不得同时离地,重心保持在下盘中心,这样退可守,进可攻。看看,”他又指了指,“像他那样还耍飞腿,我手上无剑也能打败他。”

成铿听得点头,一一记在心里。第二堂课才讲杀敌,“一旦你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进攻就容易多了,只有两点,一是永远从正面进攻,这样进退都是在攻守,进中有退,退中有进。”说到这儿,王伯兹忍不住又瞥向旁边,耻笑道,“看,看,上下前后左右,哪儿都要刺一刺,门户大开。二是攻剑不攻人,人不能伤人,剑伤人,只要眼不离剑,防卫得水泄不通,再找对方破绽,迫使对方丢了武器,就没有威胁了。”成铿又是听得大点其头。王剑士说完,一笑,“我就两堂课,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殿下试试看?”

一动手,王剑士吓呆了,成铿从秦凯纽襄那儿学过剑法有些基础,选中王伯兹就是因为看中他的剑风,潇洒自如,随心所欲,不拘泥招数,比较适合自己的心性。成铿明白一个道理,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如今听了王伯兹教的攻守之策,自然领会到了极致,而且出手狠绝,招招夺命。

成铿说他不学剑舞,他要的是真剑术,平时学习训练也要把对手当做真正的敌人,全力以赴。王剑士为难了,舞刀弄枪难免受伤,这位皇子不会点到为止,谁又没胆子伤他,可谁也不愿意陪上性命。没办法,只好找三四个剑术最好的一起上,也没什么招数可教,灵活机动就是招式,成铿要的是力量和速度。几个陪练的剑士商量了一下,坚决提出要么不打,要打大家就得穿铠甲。

成铿无奈,只好同意,因为年龄小,肌肉尚未完全发育,罩上沉重的铠甲,大大减小了他的杀伤力。慢慢的力量增加了以后,穿上铠甲的速度也加快了,之后的两年内成铿练成了一名快速如风的好剑士。可能年龄大些的缘故,再加上王剑士的不停点拨,成铿不像一开始那样不管不顾一味死打,学会了退让,学会了点到为止。

成铿自知不善舞剑,又怕伤人,朋友们一起切磋时,他都躲在一旁看热闹,大家都笑他挎把剑当打狗棍用,他都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成铿喜欢王伯兹的风格,知道他还是射箭高手,据说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便告诉恭良不用忙了,他就跟着王教官一人了。

 

下了早课,四个年轻人回到城里,到北宫门外的太学堂,韩先历太傅早已等候。相见行礼后,韩太傅则单独和成铿谈了近两个时辰。看来韩太傅很满意,因说到成功要亲自教礼仪,大学里就是学习诗乐书术经,安排了下个月要读的书,就下了学。

韩太傅自去成瑞成功处讲了成铿的功课其实比同龄人快了好几年,纽太傅教导有方,再加上铿王殿下聪明才智非同一般,可喜可贺。成瑞听了欢喜非常,让太傅多费心提携他。

成功听了也高兴,跟韩太傅说起对成铿期望很高,希望将来培养成为一个英明神武的栋材。虽然书本上学了不少,他人还小,学堂还是要去,时常温习。韩太傅要重点教导他为臣的修养容仪知识胆识和谋略。韩先历答应尽其所能。

两三个月下来,韩太傅发现成铿记心好,读过的书,随便哪部,文章断句,引经据典,信手拈來。韩先历就不再安排他读什么书,而是拣些题目两人来讨论。

成铿也知道,小时候读书和现在再读理解出来是不一样的,纽钊义很少跟他深入的讨论,只一味让他广读,而韩太傅则是要他细细的每个字都搞明白。虽然韩太傅不强调读书,自己列了份单子,按序回头再读,容入思考,偶尔问问韩太傅,指点一二,成铿觉得获益匪浅,每天盼着去太学堂。

卷贰 – 惑 之 章二十六 一叶寒涛,素秋不解随船去

      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

道德经七十七

 

这天大学下了课,成就说要进宫和淑妃午膳,陪成铿一起回宫。进了后花园,成铿被一只红色蜻蜓吸引,大叫说从没见过红的,拉着成就追着逮,比赛着看谁逮得多,一时忘了时间,直到谨言找到他们,说太子和熟王一直等他用膳,午后的功课也迟了。

成就吓坏了,赶紧催着快走,带着成铿到东宫,垂首站在门口外认错。

成铿玩得兴奋,小脸通红,双手夹满蜻蜓,立在庭前,不知已闯祸,眼里带着得意,数给成功看有红的,蓝的,黄的,绿的。

“什么,逮蜻蜓?”成功又可笑又可气,“堂堂皇子逃课逮蜻蜓,你这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我早说过立规矩正方圆,误了课要挨罚,你记得何为罚?”

成铿点头说当然记得。“可是古人云,因天材,就地利,故不必中。太子哥哥,这仲夏正午正是百虫将息时分,最是容易逮到,应当叫至乾至坤侄儿一起来玩。”

成就在一旁急得直拉他袖子。成功沉了脸,“你说这是因为这个时节合适玩耍就可以误课,我倒想听听。”

成铿正要开口,被成就一把按住,“老十,快放了手上的,给太子认个错!”成熟在旁搭腔说,“老五倒是识时务。”成铿无法,只好张开手放了蜻蜓,低声道,“太子哥哥,我错了。”

成功有些恼他顶嘴不守规矩,也不像真心认错的样子,定不放过。因说,“错了当罚,老五你说多少?”成就答道当罚十仗。

“那还等什么!”成功一摔袖子轻喝道,话音刚落,六个黄门便涌到跟前来,齐齐一声呐喊。成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成就一边一个被黄门夹住,成就大叫愿替成铿的板子,成熟喊太子留情,成功则一边沉声问成就要替几下,一边示意黄门动手。

成铿这才明白成功是来真的,太子哥哥还没叫出口,这边黄门已动手解裤子,吓得成铿大叫住手,双手紧紧抓住裤子不放。谨言等内侍也都求饶。在一片乱糟糟的叫喊声中,两人被按倒开打。成就开始大声呼痛,足足挨了十板,还加上替了成铿的五板,成铿只顾着抓裤子乱喊,五下打完了,才觉得屁股大痛,咬牙闭眼不吭声了。

原来这宫内家法用的板子不同那普通刑仗,这些皇子们经不起大荆条,多数用家法不过起震慑作用而已。因此板子多用小荆条,也有木板,比刑棍短细轻,用起来全靠掌刑人的手劲,可重可轻。宫里黄门内侍护卫都会掌握力量分寸。

都打完了,园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旁边成就低声呻吟抽泣。成熟见成铿没声,赶快过来一看,成铿是在咬牙忍着不哭,便朝成功摇摇头。成功随说,“老十,以后记住了,不许因为贪玩误了功课。老五还算明白,知道是你这个做兄长的错,替他几下。以后也不许再犯。都记住了?”成就答应记住了。成铿点头,成熟忙替他说,“记住了记住了。”成功挥挥手,让把二人搀下去养伤。

这可是成铿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家法,与其说疼痛,倒不如说是被这个阵仗和被扒裤子吓到,加上当众被打的羞辱,回到修颐殿便趴在榻上,用锦被蒙了头,谁也不理。

成就先被抬到淑妃宫里,淑妃忙传御医进来。成就刚刚成年,搬出宫不过半年,淑妃又异常溺爱这唯一的亲生儿子,成就常回宫来在母亲面前撒娇讨喜。淑妃见儿子被打,有些心疼,就问本来好好进来午膳,为什么打起来了。成就说了缘由,淑妃一听成铿也挨了打,这还了得,赶忙过来瞧一瞧。

修身谨言正围在身边,淑妃一叠声的喊传御医。修身赶忙叫停,说殿下已经传令不用御医,起身同谨言一起行了礼在旁侍立。

淑妃急说,“他人小不知轻重,落下病怎么办,你们怎么能听他的。”

成铿只好从锦被里出来,在榻上行礼。淑妃要看看打得如何,成铿摇头,淑妃也只好叹口气,“儿啊好孩子,太子历来对弟弟们管教严格,你以后可千万要听话。”

成铿点头,说就王哥哥替了几板子,明日再去道谢。淑妃红了眼圈说,“成就做兄长的知道规矩,本就要提醒你不能玩过头,他挨打是应该的,你初来乍到,又没个亲娘,要是委屈了,我怎么能不心疼。”说着哭了起来。

成铿低头半晌,拉着淑妃的手,“娘娘多虑了,我不委屈,是我贪玩儿,还连累了五哥哥。”

成熟这时也进来看看,因为成铿挨打时候没有哭,大热天怕他憋坏。见他起来和淑妃讲话,记起他狂喊了十几声别扒裤子别扒裤子,看来打得并不重,知道那些黄门手上都有准儿,放了心。嘱咐修身谨言多给喝汤去火,才扶了淑妃去看成就。淑妃又嘱咐安慰了半天,说明天再来看他,才同成熟一起去了。

到底是小孩子恢复的快,第二天一早,红肿下去,开始青紫见好了,成铿自己偷着看了,知道不大碍,喊人来服侍起床,谨言传宫女进来伺候梳头洗脸,青盐擦了牙,就要去淑妃娘娘处看望就王哥哥。修身赶快跟着,淑妃看他没事了,放下心来,说没敢留就王过夜,昨夜回府了。

成铿辞了淑妃,自去皇太妃和成瑞处请安。昨天的事没人敢告诉太妃,可成瑞知道的,成铿问安后说是要去看就王哥哥,然后去早课。成瑞看他行动还是小心翼翼的,心里倒喜他坚韧,只面上略数落他几句也就罢了。成铿答应了。

又去东宫谢太子哥哥教训。成功惊讶他今天坚持去早课,叫他到跟前,搂着说,“十弟,你知道我如此也是用心良苦,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身为皇子,不比寻常子弟,责任重大,我对你期望很高,不愿看你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你可明白?”成铿噙了泪,点头,“太子哥哥,我知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成功看他说得诚恳,也就不再追究,随他去了。

成就则被打得狠多了,还不能下地。成铿谢了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贪玩儿了,成就又叨叨了一阵他多么幸运回到京城要听话别再闯祸了,成铿只好点头不言语。

安邦知道了,跑到就王府埋怨成就一番。成就挨了打,昨天就被母亲数落了一通,连夜被赶回家来,现在母舅又来数落,只得听着,心中委屈,又不好发作。

成功见成就告病,就让成果成立陪成铿去春和园。成果的生母原是惠妃的陪嫁侍女,身份低微,早几年病逝了,惠妃自己连生五个公主,没有皇子,成果自然就由惠妃收养带大,一直依附着成功,很会察言观色,也巧言善辩。成立是菱妃所出,和懦弱的胞兄成绩不同,成立性格倔强刚毅,心直口快,只是咬字有些不清,再加上不习惯邘都的口音,成铿和他在一起两三个月才完全听得明白。果立两人年纪只相差半年很是要好,见成功着意培养成铿,两人自然上心。知道成铿昨天挨了打,今天骑不了马,叫人套了车,三人一起坐车出城。一路说些京城的趣闻,成果成立都未到弱冠年纪,也住在宫里,自此三人走得近了些。

 

卷贰 – 惑 之 章二十七 酒入愁肠,明月楼高休独倚

      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道德经五十九

 

逢旬六和安稳及司马司将官们的聚会是成铿每次都不落的活动,即使安稳办事缺席,成铿也会自己去。他长大时的玩伴,除了同龄的满家军,更多的是那些禁军和原来卫国的羽林军,成卫战争期间更是和那些禁军朝夕相处同甘共苦过,所以成铿和军人们很合得来。

每次在一起讨论兵法成铿也感兴趣,这些都是经历过实战的军人,谈笑中带着豪爽,也带着苍凉。这日讨论守城,吴起曾说守以强驽听他们讲实战经验,成铿也分享自己手无强弩困守留春苑的经历,还自嘲说只不过幸亏围打行宫的是散勇,如果真是樊王带兵来攻,他不知道能守几天,今天还能不能坐在这儿谈笑当年。

安稳当时随成绩成熟去打的宋国,没有参与成卫之战,听了成铿讲这段,也甚心惊,想他小小年纪就经历如此生死,难怪他显得老成。心生怜惜,对他多留了心,常常接触,发现他心诚大度,也多了些臣服,暗暗发誓,将来有机会能为他付出,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小表弟。

成铿还想问问他们当年樊王的一些举动,他没从李辰那儿问出什么,心中总有疑惑。安稳不在场不知道,有些当年参战的老将,却迟疑不肯多讲,成铿问了几次无果,猜想定是有什么隐秘,更增加了好奇心,只不过不想为难这些人,也就不问了。

一来二去,和这些人混得很熟,有时候郊游打猎叫上他,京郊禁军营里操练也让他去。成铿尤其对阵法感兴趣,孙膑有八阵十阵之说,操练时对安稳步阵细细的观察研究。安稳见他认真,便毫不保留,耐心讲给他听。

 

宫里住着几个未成年未嫁的皇子公主,三个皇子成立成果成铿,五个公主桂芷,杬蔻,栎芃,栀荏,枿芗。还有大皇伯昌王死得早,孩子们都是皇太妃带大,和成功很是要好,现在世子封了冀州侯在领地,几个孩子却送来邘都宫里,和至乾至坤为伴。成冀最小的妹妹容姬还住在宫里,尚未出嫁,侍候皇太妃,不离左右。

桂芷是淑妃生的,受母亲影响,和成铿更亲近些。再加上至乾至坤一辈的三四个小皇孙,每天晚膳都陪着皇太妃聊聊天。不像其他几个不敢乱说,成铿自在惯了,受不得拘谨,仗着太妃疼爱,也放得开,来了以后常常讲讲笑话,太妃很是喜欢。

这天晚膳的肉羹有点咸,太妃不高兴,成果哄着叫把厨子揪来打一顿给皇祖母出气。成铿扑哧一笑说,“我知道以前有这么个人,也做羹,用个杓舀了汤,一尝,少盐太淡,抓了把盐放釜里,然后尝尝杓里的汤,还是淡,又加了一把盐。再接着尝杓里的,一把一把,最后竟放了一升盐,汤还是淡的,觉得好奇怪呀。”一边说一边比划,“咱们的厨子是不是也有这么个杓?”逗得太妃大笑,也就消了气。

桂芷见祖母笑得开心,就说,“我也有个笑话,皇祖母要不要听?”太妃笑着说,“都是老十这孩子挑的头,桂儿也来一个。”桂芷笑说,“从前楚国有个穷人,听说拿到螳螂伺蟬自障的叶子后,自己就可以隱形。他就天天在树下仰头等着,终于有一天看见个螳螂举着个叶子,他伸手去摘,结果没拿住,叶子掉了,和树下的其他叶子混了,”太妃忙问,“这可怎么办?”桂芷笑道,“他就把所有叶子都扫起来拿回家一叶一叶的试,拿起一片挡在自己面前问妻子,你看得见我吗?妻子说看得见,他就拿起另一片,现在看得见我吗?当然看得见。他就一片一片的问。”太妃听得入神,“最后找到那叶子啦?”

桂芷笑道,“他妻子被问烦了,最后看也不看,就说看不见了。那楚人高兴,悄悄的捏着那片叶子到集市上,一手端着叶子,一手拿人店家的东西。当然被扭送官府。”

太妃哎呀一声,“那怎么办?”桂芷笑道,“县官问案,楚人和妻子说了始末,县官大笑,放他回家了。”太妃松了口气,摇着头,“这些楚南蛮子。”成果听见,撇了一眼成铿。

大家笑着,吃着茶,太妃突然问,“那鞋子判给谁了?”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老太太聋子打岔,不敢笑,抿嘴低头忍着。

成铿和至乾早笑得在地上打滚,太妃最喜欢他俩,看两个笑得灿烂,脸上也带笑,其实今天太妃听清了,故意打趣,看几个大孩子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人这才知道着了老太太的道儿,于是皇祖母皇太祖母的围着撒起娇来。闹了一阵儿,天晚了,大家看太妃有些疲倦,才都问安出来,各自回去歇息。

成铿见老太太有些耳背,常常打岔儿,有时候大家乐翻天,老太太还是懵懵的,于是用上自己善画的本事,拣些故事,先画上两三幅画,一面拿给老太太看个大概故事,一面比划着讲,老太太就明白了。

几个哥哥姐姐看着新鲜,有时候也让成铿帮他们画。一来二去,几个人凑在一起每天给皇太妃演上一台戏。老太太更是高兴。成瑞听说了,有时候也来凑热闹看戏,以前除了过年一家人很少这么欢欢喜喜的在一起,淑妃时常在成瑞面前夸成铿。

 

卷贰 – 惑 之 章二十八 芳草无情,山映斜阳天接水

         知其守其辱天下

道德經二十八

 

每月初一是祭宗庙的日子,大成皇室的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而七皇子们都有职责在祭祀时代表皇尸受祭。成铿归宗后马上被抽签成为下月祭祀的先皇。成功立刻紧张起来,这次是秋祭大尝祀,隆重礼多,百官也要参与。成铿到底在礼乐上差了些。成功赶快安排成铿去见韩太傅和石典官熟悉所有祭礼,习歌清庙,习舞象大武大夏。成铿的冠冕礼服也没齐备,淑妃带着缝妇们连夜赶置出来。

到了祭日,因此祭是皇祖父,成铿虽然不愿意听成就总提他是个幸运质子,他心里清楚,自己万幸的是这位先帝文德皇帝祖父坚持自己留在越州,如果当年去了卫国,大概今天就没有成铿了。再有,皇祖父也喜欢越州,曾巡幸过两次,成铿在留春苑祭祀时,多是祈求这位祖先的护佑。

成铿不知道的是自己和祖父却有七分相像,他严肃认真庄重的受礼,成瑞却看得呆了,反倒是成铿提醒了,才完礼。

成铿中规中矩的没出什么大差错,成功松了口气,成瑞更是欢喜。

 

成铿没多久就知道成功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什么事都有规矩,用成功的话说就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常常提醒成铿,矩者,方圜之正也。虽有巧目利手,不如拙矩之正方圜也。故巧者能生矩,不能廢規矩而正方圜。虽人能生法,不能法而治。故虽有明智高行,倍法而治,是废矩而正方圜也。

成铿也知道这是应该的,只不过自小我行我素惯了,这么多条条框框,让他觉得气闷,想要跟成功提出改改,心里知道不是时候,只好尽量约束自己。

成功从初见成铿就答应教他,可一直忙得没空,直到入秋,天渐渐短了,傍晚在东宫的时间越来越长,才想起这茬儿,让他批阅奏折时辰后就留下来,叫上至乾至坤一起从周礼礼记开始,诗书礼乐易春秋,从头复习。

成功夸成铿记心好,用来鼓励至乾至坤。至乾不信十叔什么都记得,常拿着书来考成铿。稍早前成功教了司徒修六禮以節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齊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養耆老以致孝,恤孤獨以逮不足,上賢以崇德,簡不肖以絀惡。至乾被成铿考问何为六礼七教八政?至乾从第一天起,天天被成铿问这六七八,因而熟记,于是郎声回答,“六禮,冠、昏、喪、祭、鄉、相見。七教,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八政,飲食、衣服、事為、異別、度、量、數、制。”

成铿拍手称赞,见他背的流利,知道牢记在心了,鼓励一番。至乾叫着也要考考十叔,成铿问怎么考?至乾转着眼珠子一时不知如何出题,成铿笑道,“你看那书架上的书卷,右边是太子哥哥最近教过的,你随意抽一卷,随意点一简,我告诉你上面写什么。”

至乾瞪大了眼睛,如何肯信,连成功听见,都偏过头来看。至乾从最下面抽出很早讲过的一卷,慢慢打开,突然指着说,“从这里开始。”

成铿一笑,这是他和纽太傅玩儿熟的游戏,笑眯眯地道,“人情?喜怒哀懼愛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婦聽惠、幼、君仁、臣忠十者,之人信修睦,之人利。争相杀,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信修睦,尚辞,去争,舍何以治之。”

不光是至乾张大了嘴,成功也呆住了,韩太傅提到成铿记心好,成功哪里料到是这般好。

突然天上划过一颗大流星,成铿眼尖,叫着,“至乾至乾,快看!”

成功也看见,马上传令太常侍郎,着大卜作龟算出落在何方,主何凶吉,有无丧事传出,等等。

成铿见太子哥哥下令完,便说还没读通易经,明年要下功夫了。成功点头,不禁叹道,“做人别做颗最耀眼最短暂的流星,辉煌一时却转瞬即逝。”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成铿。成铿点头称是,不知成功另有所指,暗示他不要成为一颗流星。

 

至乾和成铿最顽得来,刚刚学了九章算术,天天午饭后就缠着成铿一起玩算法。成铿笑着说,“好,我先考考你。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那为田几何?”

至乾眨巴着眼,“一百,一百,”

成铿笑道,“不错,至少一百,你可以把他们分开算就容易了,比如十二分作十和二,十个十四和两个十四,”

“一百六十八步!”至乾马上喊出来。成铿抚掌大叫,“至乾好聪明!”于是又出题,“那广十五步,从十六步呢?”至乾歪着头想了想,“二百四十。”

成铿点头,“不错,你怎么算的?”

至乾回答道,“十和五,十个十六是一百六十,五个十六是,是八十,加起来二百四十。”

成铿点头,“一百六十折半是不是比五个十六更好算呢?”

“为什么?”至乾问,见成铿笑着不语,眼珠一转,明白了,点头称是。

成铿笑着说,“那我问你个难点儿的,今有邪田,一头广三十步,一头广四十二步,正从六十四步,这有多大?”

至乾想不出来,成铿指着院中的树草说,“咱们去摘些叶子,摆出来你就明白了。”拉着至乾的手到树前,笑道,“正好帮他们拣枯枝了,你去右边,我在左边,每人应该拣多少?”至乾大声叫,“六十八!”

成铿一手攥了一把枯枝,一手捏个青虫从树丛里钻出来,差点儿撞到成功,看他皱着眉站在那儿,吓得扔了虫子,捂了屁股,“太,太子哥哥,我,我没误了功课吧。”

至乾也攥着枯枝钻出来,看见成功,扬着手叫,“父亲,十叔教我算术!”

成功露出笑容,“至乾,怎么算术?”至乾讲了刚才的广十五步从十六步算法。成功点点头,“不错。拿这些枯枝算什么?”看成铿在一边低着头站着,笑了一下,拍了拍至乾的头,“去吧,跟十叔好好学。”至乾点头答应,拉了成铿,二人给成功行礼告退。

 

大成国以前认为皇亲国戚不应参政以避免徇私枉法,扰乱朝纲,即便安稳这样深得成瑞喜爱的也只在军中效力,大部分子弟,像安邦钱忠勇之辈,就是挂闲职而已。成功则不以为然,这么多子弟,受过良好教育年轻聪明有才智之人整日在京城里闲逛,纯属浪费。他认为要因才利用,和大夫以上官员每三年大比不同,每年年终都由王丞相主持加上各司侍郎及成功本人组成考核司,所有这些只挂闲职的人都要经过考核司考核,安排第二年的皇差,有些才智出众的,或皇差完成出色的,慢慢就在各部有了职衔。

大成国历来以农为本,成瑞成功在这方面的认识一致,重视农业从上做起,每年孟春元日,成瑞率众臣于上帝。按例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侯大夫,躬耕帝借,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侯九推。反爵于大寝。三公,九卿,侯,大夫,皆御,命曰酒。

成功自己每年则有一到三个月助农,也要求这些闲职人等也同样助农。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為乾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無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禮,曰暴天物。

每年另外一到三个月狩猎,这也是实地考查骑射御的时候。再就是经过考核司考核后按能力有三到六个月听差。这些皇亲国戚世袭子弟到冢宰司报到,助农狩猎出差的时间要有两人以上签名证实,才由冢宰司年终报到考核司做下一年考核的参考。

成铿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就被告知虽然他来了不到一整年,今年年底就是第一次考核,成功说今年对他的考核不会很严格,但他应该尽量争取上进。成铿自己对农耕颇有信心,以前狩猎不多,准备今秋随皇帝去猎宫时好好提高技能。

邘都南郊有大片的公耕地,这些贵族子弟们助农多是来这里。成就和成铿约好,这月底去帮农三天。正值秋收,和南方多稻米不同,这边多是粟米。成铿看到金灿灿的一片,甚是高兴,挥着铚刀动手就割。成就笑他,“老十,你还真干哪,谁不是做做样子,都是跟班的干的。”

成铿抬头看看四周,果然三五拨人,仆人给打着遮阳伞,或坐或站在地头,喝着酒,聊着天。成铿明白,笑说,“古人云,一農不耕,民有飢者,一女不織,民有寒者。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聖人不耻身之賤也,愧道之不行也,不憂命之長短,而憂百姓之窮。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四肢不勤,思慮不用,而事治求贍者,未之聞也。故田者不强,囷倉不盈,將相不強,功烈不成。

看成就仍然撇嘴,就说,“其实干点儿活强身健体,五哥哥来试试。”

成就只好也拿把镰刀。两位皇子下地干活,引来围观,成就面上挂不住,加上又热又累,干了两下,扔了镰刀,“老十,歇会儿吧。”

成铿看看周围,皱了皱眉,“五哥,你先歇着,我收到那头再歇。”

成就还要拦他,“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成铿脸一沉,打断他,“五哥哥,你不要再提我做质子的事,好不好?”

成就哑住,摇摇头无法,只好任他去了,自己躲得远远的。

成铿是挨过饿的人,他发誓一辈子不再挨饿,努力学习如何种庄稼,只是防范哪天被饿肚子。成铿还是真干过农活的人,知道那其中的艰辛,他也不愿再干。可人的懒惰是没有下限的。当然一味的吃苦励志也是他不愿意的,他看着田地和劳作的人们,想着如何少用力多做事。

成铿带着一身臭汗回家,热水沐浴后说不出的畅快,心想当年自己和留春苑上下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在田里劳作,那时的辛苦岂是今天这种做样子的强度可比。对成功这种可以钻空子的制度也只能苦笑摇头。

修身却当个大事,向成功汇报了。成功知道成铿心实,小孩子精力充沛,不去田里干活,也就会花时间拉着至乾至坤在御花园里疯跑,掐花毁草逮虫子。所以倒支持成铿这样实干。其他皇子贵族子弟听说了,不敢太敷衍了。

 

成铿见成功很注重农耕,趁算术之机,也教之乾至坤认五谷粟粝稗稻麦飧豉黍菽麻等等。问至乾,“有粟一斗,欲为粝米。得几升?”

见至乾干瞪着眼,成铿笑着摇头,“刚刚学了八政,那度量何为?”叫谨言去厨房拿来粟米粝米,还要他拿来斗和升。至乾看了新鲜,又叫了至坤来,两人把粟米粝米在升里斗里倒腾了几遍才尽兴。然后坐下来,成铿说,“粟米之法是粟米五十,粝米三十,刚才你装米,一斗装几升?”

至乾说“十升,”见成铿还等着听下文,“不对吗?确实是十升啊,”成铿笑了,“忘了粟米粝米了?”至乾才想起来,扳着指头算了算,答道,“那一斗粟米可得粝米六升。”

“很好,”成铿笑道,“我再给你出些难题,限你明日作出。”

时不常在边上观察的成功见成铿教导有方,心里暗暗点头。

结果,用实物教算术教出祸来了。

 

卷贰 – 惑 之 章二十九 扬州一觉,云淡星疏楚山晓

      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於人。

道德经七十九

 

这日午饭后,成铿和至乾又开始算术,至乾要算体积,因为成铿给出的题是,今有圆堡壔,周四丈八尺,高一丈一尺,问积几何?至乾就要叫人堆园堡,成铿看园子里有池塘,有鼎,笑道,“不一定要土,水也一样。”至乾顺着他的话看,叫着说,“那个圆鼎。”成铿笑着点头,“你去量量那鼎高几何周几何。”至乾答应着,让个小黄门去取量尺,自己和至坤拿了卣将院子里的圆鼎满满灌了水。

成功因见秋色正好,便让吴总管将书案搬至院中,一边批阅奏折一边看至乾至坤和成铿玩耍。不想,至乾至坤玩水玩儿得兴起,早把算法和成铿丢在一边,成功便叫成铿也坐书案边一起讨论奏折。成功捻起一厚厚的折子,递给成铿,“你先看看这个,这是我早前派出南巡的巡察何清写来的。”

成铿读了两三页,知道是何巡察到了卫州,折子上写卫州战后一直不平安,盗贼四起,田地荒芜,难民流离。何清请求大成国派兵平盗,发放粮食,拨款遣返难民。成铿又看了几页,都是何清列举的几十个例子,其中还夹着越州洪知府的几段,因为难民太多,越州城快吃不消了。成功只在平盗处勾了红,批注说可以调越州驻军。

成铿叹口气说,“卫州原不是富足之乡,成卫之战也是耗尽国力了。”抬头看了一眼成功,看他皱眉,改口说,“樊王一案,这正是大成借此施恩笼络人心的时机。”

成功用指头点了点折子,“都是些刁民,你没看见吗,连皇宫都抢光了,不杀不行。”

成铿犹豫了一下说,“卫国民风历来闲散不争,略施小恩,会事半功倍。”

成功哼了一声,“你说得倒容易。”低头沉思。成铿还想问越州,见成功凝神,闭了嘴,回头去看至乾至坤顽儿。

背后至乾至坤竟抬只甑把水从池塘提到圆鼎边,用匜和缶舀来舀去,再从鼎里舀回到池塘,来来往往水洒了不少,那圆鼎下的地面开始泥泞松软,俩孩子扒在一侧,慢慢鼎就歪斜了。这时至乾至坤抬了一甑水,直接往鼎里倒,两人同时扒上去,一下压翻了圆鼎,黄门们惊叫出声,成铿眼快离的又近,一伸手,拉了至坤一把,才没被鼎砸到。

从圆鼎里翻出的水一半掀到了书案上,几十个奏折浸湿,还有两三本泡在水里,等捞出来,已经看不清字迹了,虽然这些都是成功阅过,有过批注,但尚未下达,看看已无可挽救,成功气得不行,一定要惩罚成铿和至乾。

至乾早吓得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成铿要替至乾挨板子,成功也不多问,一连声叫拖下去打。

成铿喊,“太子哥哥,我有话讲。”

成功气呆了,瞪着他无语,小黄门便上前来架他,成铿翻了脸,拳打脚踢,内侍那里见过这等抵抗,只好住了手看着成功。

成功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正要发火,成铿单膝跪地,又说一遍,“太子哥哥,我有话讲。”

成功咬牙发狠道,“说!”

成铿一揖手,“我有两个请求,一不要扒裤子,二不要拖,我自己走,我情愿多挨几板,请太子哥哥下令。”说完扬起头盯住成功。

成功和他对视,见他半边衣服被溅湿,一小绺头发贴在脸上,模样狼狈,双眸却透着狠倔,心中竟生了一丝惧怕,不由点头道,“加两板,二十二板,一下不能少。”

成铿点头,站起来,自己趴在席上,叫一声,“打吧。”

黄门们看着成功,见他点头,才上前,两人各按住上下,另一人值板,竟然手上轻了几分。

成功见成铿挣扎了几下,甩开黄门搀扶的手,自己站起来。成功的气不自觉地也就消了,叫成铿至乾到跟前,缓声说,“我不反对你的教法,但要有节制,你不光长他几岁,还是长辈,应该负责任。至乾,先谢过十叔,他替你挨了家法。”至乾赶快拱手行礼致谢。

成铿一直忍着的泪,却在这时滴下一串,垂了头,低声答应,“是,太子哥哥。”

成功看他手里一直捏着何清的奏折,便说,“你先去吧,折子认真读完,明天告诉我你怎么想的。”成铿点点头,先回修颐殿。

修身早听说了,见他回来,赶快迎着,催着把湿衣服换下来,成铿还躲着他自己换的裤子。修身看他眼圈一阵阵发红,便不去招惹他,用肉桂川芎当归熬了汤加蜂蜜拔凉让他喝了两碗。一下午看他抱着个折子翻来覆去的看,晚上还辞了皇太妃处的晚膳。

修身问他晚饭想吃什么,成铿说要吃煮芋薯煮枣。修身叫厨房做了,吃了一口,竟落下泪来。修身只好逗他,“这么难吃,谨言,去问问哪个厨子做的,揪来让殿下打打出气。”

成铿赶快擦了泪,又吃了两口,说饱了,叫谨言磨墨。修身赶紧劝他早些歇着,“这个时候不能劳累。”成铿心烦,沉着脸问,“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修身啰嗦着又坚持了一下,成铿火了,打了谨言两下,叫着住口住口。

修身便不再言语,和谨言一直守在书房伺候着,上香添茶,展帛研磨。成铿却捏着笔发呆,一个字也没写成,呆坐了一个时辰。看成铿犯困,修身知道撑不住了,催着睡了。夜里,修身听见他梦里哭叫,怕他魇住,忙把他摇醒,吃了口茶,轻轻抚着发根,嘴里哄着,“葫芦葫芦瓢儿吓不着。”成铿半迷瞪着,突然叫,“秦凯别走。”修身没听清,停了一下,“谁?”成铿又喃喃了一声,“别走,修身别走。”修身答应,“不走不走。”继续捋着头发,叨叨着葫芦葫芦瓢儿吓不着,陪了他一宿。自这以后,成铿渐渐容忍修身谨言进他内室贴身侍候了。

第二天去和成功讲,因为顾及越州卫州旧情,对成功的严打不满,争执起来,成功又要打他,因为前一天刚刚挨了二十,这次就记在账上了。

成铿和成功没讲通,想着卫州现在是大成治下,也应该受大成先祖庇佑,自己斋戒了三天跑去宗庙和社坛祈祀,被修身告到成功处,两下谈不拢,又让御前右史薄记上了十板。

成铿不满修身诸事都去成功处禀报,又不敢把修身怎样,有气就出在谨言身上,言语不顺时就打他两下,当着修身的面就打狠点儿,有次借故支他去地窖取冰,反锁在里面半宿,冻病了一场。成功知道了,要惩罚他这个恶魔阎王,狠打了他十板。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 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道德经四十七

 

又是一月一度的聚会,成铿在宫里宫外就这么几个人之间转,这种结识新朋友的机会他是绝不会错过。这次是安逸做东,带着大家到山里避秋暑三天。

酒足饭饱后,成铿瞅个机会,拉了屠云,“六郎哥哥,有个事儿,边儿上说。”原来成铿到邘都后,对南北方的价格差触动最大,大成国直到成功摄政,一直的国策是重农抑商,绝大部分的货殖是官商控制。成功稍稍开放了一些货物的私商流通,当然重要的物资比如盐铁粮食丝绸等还握在皇商手中。屠家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将南方的新鲜水果运到北方来。成铿跟着安邦上京一路过来看到听到,想到自己的留春苑和领地田庄的出产,就想和屠家联手。

两人从那只星果和那处神秘的出处聊起,一直聊到南北之差,物价区别,到私商,到合伙做生意。屠云没想到他原来在这方面动心思,张大嘴不知说什么好。

成铿笑道,“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我不能有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我不能为利?”

屠云忙笑着答应可以可以,“咱们各自去琢磨做什么,下次见面再定。”

成铿看他有些敷衍,便笑道,“逸哥哥他们在外面投壶做戏,你又不擅长,喜欢被他们罚酒不成?”

屠云以为他人小不胜酒力,所以拉他来躲着,便笑道,“倒不怕罚酒,咱们干坐着无趣,我叫他们搬些果子来,那糯米酒香醇,正好消食。”

成铿点头叫好,“你说过柿子该熟了。”

屠云果然一拍手,“今早我让他们摘的,这一种柿子不需要打霜,脆生爽口,放冰上拔凉一整天了,现在正好。”回头吩咐下去取酒取冰柿子。

正等着,成铿笑着提起他小时候如何孵蚕卵做戏,想要在京郊开蚕卵坊,专供越州的霸王蚕。屠云这时才明白他是有备而来,不敢再敷衍,认真问起什么是霸王蚕。

原来成铿来京时就带了些蚕卵,放在自己屋子里玩儿,让淑妃看见了。大成鼓励农桑,淑妃和后宫妃子们都养蚕织布,不仅仅作为祭祀用品,后妃们还有劝桑的职责。成铿见淑妃喜欢自己带来的卫州蚕,就有了在京都一带专供蚕卵的想法。现在跟屠云提起,一是喜欢六郎直率,二来他家有生意有门路,三来他在外面跑方便不起眼。

成铿最初的计划是寻个小作坊,找几个干净心细有经验的老蚕妇就可以了。屠云觉得可行,丝绸流通虽然由国家管制,主要是为了控制物价,养蚕却没有规定,不过屠云要去司徒司问清楚。

“另外,”屠云问成铿,“在西郊找地方行不行?就是出城远了点儿,但是可以有个大点儿的院子,可以自己种桑树。”

成铿一听可以有机会出城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双手一挥,“就是这附近吧?出城不过五十里,不远不远。”

第二天一早,屠云催他起来,趁天凉拉他骑马走走。两人慢慢骑着,越过两个山梁,前面有一道小溪,下了马,喝了几口凛冽的溪水,洗洗脸,擦了汗,屠云指着溪后面的密林,“去那儿歇歇,避避暑气。”成铿依言,转过小溪,进入林中不久,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青瓦小院坐落在林中。

成铿张大嘴回头看屠六郎,屠云笑着说,“这里做蚕房如何?”原来这院子是屠云一远房亲戚的避暑之所,亲戚阖家在南方做官,这里就托屠六郎照看。屠云听成铿昨晚讲,就已经想到这里,更重要的是,屠云指着院子四围的树,“殿下可认识?”

成铿本来就欣喜若狂了,进了院子,顺着屠云所指看去,打了个激灵,“这是鲁桑呐。”斜眼看着六郎。

屠云笑道,“我昨晚也以为见鬼了,怎么这么巧,偏偏有个院子在这儿。”屠云摇头说,“也就是凑巧而已,六郎和殿下有缘啊。”成铿同意,只好用有缘分解释了。

两人看了一圈房子院子,又商量了一会儿,才骑马回去。成铿拍着马,向屠云讲了蚕桑的出处,太古时一家马爱上个女孩儿,遭女父反对,一怒杀了马,女儿殉情,两情侣俱化做蚕,居于桑树上,桑同丧也。屠六郎唏嘘不已。

 

九月初二是安皇后的忌日,成瑞淑妃带着成功成铿至乾至坤到宗庙祭奠。安仪逝时,成铿尚幼,远在越州不知,这次则视为新丧,重孝在身,衰冠绳缨菅屦。

成铿从小就苦苦追寻身世,如今父兄都在,母亲却是永远见不到了,也不知相貌如何。回想当年母亲去世之际,他可能正在留春苑骑马嬉戏,如此不孝不敬,却是他成铿无法掌控的,他感觉自己的渺小与无奈。

成铿悲从心生,又思念留春园和秦凯等人,加上在京城受成功管教,过的也不是很愉快,痛哭得几乎晕过去。白天受了些暑气,晚饭也都吐了出来,当晚就病倒了。

淑妃听说了,来修颐殿探望,看他缩在床角,脸上烧得通红,闭着眼低声叫了娘娘,眼泪又滴下来。淑妃看他可怜,想他自小没有过母爱,搂着哭了一会儿,让修身抱回自己的端颐宫里住着,安抚了两天才好些,成铿不择席,又嗜睡,觉睡足了,马上病去。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一 冰梁跨水, 沈沈霁色遮千里

         迎之不其首随之不其後

道德經十四

 

秋末从九月中到十月底是狩猎季节,成瑞带着孩子们北上猎宫。猎场地处高原,天蓝草绿云低风柔,成铿第一次到北疆,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浑身都激动的颤抖。策马狂奔一个时辰,还不尽兴,下马在草地上又滚又爬又跳又叫一番,才不舍地回营地。

狩猎季节开始,成瑞行大射礼,設樂人宿县于阼階東,笙磬西面,其南笙钟,其南鑮,皆南。建鼓在阼西,南鼓,鼙在其,南鼓。西之西,颂磬面,其南钟,其南鑮,皆南。一建鼓在其南,鼓,朔鼙在其北。一建鼓在西,南面。簜在建鼓之间,倚于颂磬西紘。厥明,乃奏肆夏,洗象觚,升酌膳,荐脯醢,坐祭酒,乃歌鹿鸣,使人相祭,乃管新宫,弓乘矢,众皆适次而俟。礼毕秋猎正式开始。

成铿爱极了这里,喜欢这里广袤的草原可以策马驰骋,喜欢闻这里的草香,喜欢这里的河流清冽,喜欢在这里和哥哥们一起狩猎的时光。

每次出猎,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追踪猎物而定。皇戚贵族不但借机训练骑射能力,出猎如出兵,以势安营,左有草泽,右有流泉,背山险,向平易,通达樵采,牧饮相近之地。按战时规则,辎车为垒,壕沟设障,蒺藜者,所以當溝池。車者,所以當壘。□□[者],所以當堞。發者,所以當埤堄也以此训练中军传令指挥能力。成铿跟着几个哥哥认真学习。

晚宴设在营帐外,敦彼行苇,牛羊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體,维泥泥。戚戚兄弟,莫遠具爾。或肆之筵,或授之几。肆筵席,授几有缉御。或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或燔或炙。嘉脾臄,或歌或咢。敦弓既,四鍭既钧,舍矢既均,序賓以賢。敦弓既句,既四鍭。四鍭如,序以不侮。曾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考维祺,以介景福。

成就,成果,成立兄弟几人喜欢拿成铿逗乐,成就见成铿喜素食,就笑道,“从前有个人常食素食蔬茹,过年了,族长把祭祀的羊头让他拿回家,这人吃了羊肉,夜里做梦,五藏神冲他大喊,羊踏破菜园了,羊踏破菜园了。老十今天吃了鹿肉,晚上会梦见什么?”大家都笑。

成果常拿成铿的南方口音取笑,因而也逗他,“南人至京師,為設食者有酪蘇,未知是何物也,強而食之,歸吐遂至困頓。謂其子曰,與傖人同死,亦無所恨,然汝故宜慎之。”

成铿不服,应道,“北人有適吳,吳人設筍,問是何物?語曰竹也!歸煮其床簀而不熟,乃謂其妻曰,吳人轣轆,欺我如此!”

众人听了都抚掌大笑。

成功听他们这里喧哗,便带着成绩成熟过来,几个弟弟都站起来行礼。成功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几个人知道吵到了成功,都低了头,成就为长,回答说老十会讲笑话。成功一扬眉,笑道,“噢,讲来听听?”成铿不敢讲太过的,就说好吧,“魯有執長竿入城門者,初豎執之,不可入,橫執之,亦不可入,計無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聖人,但見事多矣。何不以鋸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成功笑着点头,其他人不敢大笑,也随着呵呵几声。

 

成铿虽然骑术精湛,奈何无臂力,弓还拉不圆,狩猎收获甚微。看着几个哥哥短短几天里狐鹿麋兔,每人都一大堆,成熟还打到两只狼。看看自己面前,不过几只野鸭子而已,心里惭愧。

第二天就开始琢磨,想起和纽钊义父子出游时见过一个炼丹道士,偷看了他的伏火矾法,知道那硝石燃起来会爆炸。鹿这动物看到强光或听到巨响就会被吓傻,呆住不动。成铿想可以悄悄摸近鹿群,发个炮火箭,吓呆它们,再用箭或弩射杀,有的炮火箭射中鹿身,威力大的当场可以炸翻。

花了三天时间做了十几只炮火箭。果然有效,居然打到几只鹿。这天射中一只成年公麋鹿,身型健硕,中了两只火箭,跑得慢了下来,成铿又补了几箭,仍不倒下,又射了一只大火箭,麋鹿带着火竟朝营地奔去,那营帐多牛羊皮和干草搭建,又有旌幔,见火易燃,结果点着了成功和成熟的营帐,炮火箭作得不很精致,这最后一只在营地才炸,火药声音大,本身威力倒不大。先惊了几十匹拉辎重的驽马,冲开圈门在营地中乱撞,一众人等躲闪,护驾,灭火,捕鹿,圈马,结果造成营地一片狼藉。

成瑞受了硝石爆炸惊吓,怒得叫成功好好管教,成功也正气他烧了营帐,亲自拿马鞭也不管上下,把他抽打了七八下,还把他轰出帐蓬自己住进去。几个哥哥见皇帝太子都真的发怒了,谁也没敢招他,成铿一个人牵着马远处溜达一天。

夜深了,草原远处传来狼嚎,黑暗里有许多野兽闪亮的眼睛。成铿又冷又饿又怕又痛,见两个护卫也吓得抖在一起,无法,只好悄悄潜回营地。

见成熟正往成绩的帐蓬里搬,便凑上去道歉。成熟成绩看他可怜,偷偷让他也挤进来睡了一夜,第二晚躲进成就帐里凑合一宿。

辗转了几日,成功才消了气,怕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邪门歪道,叫他搬进自己的帐篷,日夜不离看管到回京。倒是没忘了他的炮火箭,回京后安排他和安稳温恭良到兵器营好好改进一番。

 

狩猎结束回京后,成铿就告诉王伯兹要开始练射箭了,还要尽快增加臂力,王剑士答应。

第二天到春和园,成铿看见已有大侯参干设置。王伯兹预备两张弓,一张硬弓训练臂力,一张按成铿现在的拉力训练准性。射箭和剑术不一样,需要耐心耐力。性子跳跃的成铿一开始很难适应,虽然用过弹弓和弩弓,但都是由着性子自己玩儿而已,都不象现在这样一板一眼的训练。

王伯兹特意让他站立拉弓屏息时间越长越好,不管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走神眼离目标。拉硬弓也不符他的本性,重复枯燥,需要长期坚持才能看出效果。好在成铿有股子倔劲儿,认准了要射箭,含着泪也得继续下去。

有十好几天,手指被弓弦勒破,包扎了继续,胳膊酸痛,无法握笔写字拿箸吃饭。连以训练严格著称王伯兹都劝他慢慢来,成铿硬是咬牙坚持下来,逐渐的,手上磨出茧子,不再流血,臂力增加,能拉动的弓也越来越硬,准性提高,射程加长。

力量虽然增加了些,成铿看着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练出秦凯那样健美的肌肉。想念着秦凯,马上修书越州提醒秦凯过年后带人过来。

修身看他拼命拉硬弓练力量,就劝他增加饭量增加肉食,成铿不以为然,说吃肉多了不舒服,还拉不出屎来,修身笑说,“每天都吃,每餐少吃,慢慢习惯就好了。”成铿半信半疑,问他吃什么肉好,修身答应去问问食医和内饔。

连成铿都意识到射箭对自己性子的磨练和改变,他变得更有耐心,更有观察力,也慢慢听出那些话中有话,听懂讲话人影射为何,暗叹这意想不到的收获。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二 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道德经七十六

 

十几岁的男孩子正窜个儿的时候,这成铿从小养成个不好的习惯,就是从不按顿儿吃饭,总是东叼一口,西啃两口,开始发育能吃的时候,却赶上被困,吃不足,所以刚到邘都时瘦瘦小小的。这几个月下来,不止淑妃每天都打发人来问吃问喝,每晚跟着大家在皇太妃眼皮底下盯着,白天又有修身追着,有了规律,吃得从两口变成正经一顿。饭量增了,倒没往横里长,全用在窜个儿上,不到半年,长了有多半头。

皇太妃马上注意到成铿的衣服都短了,一叠声的催着给做衣裳,淑妃娘娘只好说其实做了不少丝缎衣裳,不成想成铿只穿真丝锦缎的,现今丝缎多是加麻线做纬,布匹才挺实有厚重感,但成铿都不穿,只好改做锦缎的。大成国对服饰的规定非常严格。从质料上规定平民不得服丝帛,夏葛冬麻。官吏服饰要有文有章,不同官职依爵位高低文章也有规定,到皇子郡王的爵位,是云文团章,绣娘们正在连夜绣文章呢。皇太妃不但不怒反笑说不亏是咱皇家的孩子,吃穿都要最好的。当下赏了十匹上等三十六股真丝锦缎去做新衣。

脚也长了,连靴子也开始挤脚,成铿别出新裁,在脚大趾最顶的地方剪个洞出来,自嘲说不挤脚好透气儿,逗得太妃每次看见都笑个不停。淑妃说做了两双鹿皮靴也觉得饰件繁琐,拿去重修呢。太妃叫成铿画了自己喜欢的式样,让人再多做几双。

成功知道了,不免把成铿叫去教训几句,告诫他不要太过持宠猖狂,要知道节俭。成铿赶忙答应。以前秦公千叮咛万嘱咐要成铿只穿锦缎,颜色也是原色或白色的偏多,父母存,冠衣不素,于是只在文章上用彩,成铿也没问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不光麻的不行,对赤青色染料也不能碰,难怪秦公当年就是不让他去打麻场,也不让动织布机。

如今被成功申斥了,只好穿着有麻纬线的丝缎衣裳,耐不住脖子和手腕处开始红肿搔痒,不停的抓挠。成功见他一刻都坐不踏实,又来教训他不知礼节不重仪容,要逮逮,不可。警告他再不改就要施家法。

成铿怕成功的申斥和家法,不敢辩解,红肿扩散到胸背,修身还要叫御医,反被成铿压下,私下悄悄让淑妃把未染色全真丝的内小衣和中衣加些宽领加超长袖子。淑妃也不好声张,照着做了,还留个心眼,给就王,立王,果王的衣衫也都换成新式样,免得成铿穿着个色突出又被太子呵斥。看几个年轻王爷这般打扮,一时京中年轻人争相效仿。

慢慢换成了锦缎衣裳后,渐渐不再搔痒,修身才信了,留意成铿的衣饰枕被不得带麻,也不用青色赤色。

栀荏和枿芗是成瑞最小的两个公主,枿芗比成铿还小两个月。三兄妹年龄相近,在宫里玩到一处。栀荏枿芗姐妹俩常做些香囊花枕送给哥哥们用,成铿来了以后,成了俩姐妹的实验品,成铿也不拒绝,做什么都欢喜地戴上用上。

栀荏性格内向,喜欢读书,安安静静的和成铿聊天。枿芗却总是嘻嘻哈哈,大喊大笑,还缠着十哥哥教她射箭。姐妹俩从未出过皇城,最喜欢听成铿讲越州和南边的风景,苏杭的美丽,扬州的繁华,洛阳的雄阔。

栀荏知道成铿善画,磨着让成铿画留春苑。自己绣了两个枕垫做交换,一个装了菊花,夏枯草,黄芪,绿豆,麦麸。另一个装了桑叶,茶叶,晚蚕砂。让成铿铺在竹枕或玉枕上,安神,明目,助眠,解暑。

成铿长大到现在,生活中几乎没有女人,特别是没有过年轻女孩儿。栀荏清丽端庄温柔腼腆而枿芗俏丽妩媚活泼精乖。若不是这两个姐妹陪着,成铿不知如何调整这半封闭的皇城日子。

 

成瑞自打成铿回来后,一直想问他越州的事,没得空,成功又讲正在敦促他读书,不想打扰,如今禁不住淑妃不停的提醒,才让成铿不陪皇太妃晚膳的日子就来他这里,父子俩好有机会聊聊过去的十几年。

成铿在皇太妃那里陪着捡些轻松的山川庙观城乡趣闻笑话讲,逗太妃开心。到成瑞这儿就不敢太放肆,讲起话来,常要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装得老成稳重一些。成瑞越加喜爱。

成铿不再追究当年成为何送他去做质子,身为皇子,他明白有时他的命运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甚至成瑞安仪也不能保护他。他能原谅成瑞,可是他仍希望能从成瑞这儿得到父爱,就像淑妃施与给他的母爱一样,可淑妃到底不是他的生母,他也不想去和成就哥哥抢,可瑞是他的父亲,除了第一次见面看到瑞真情流露,后来便一直不冷不热。

如今成瑞给他接近的机会,成铿便不放过,每次在养颐殿尽量待长些。父子二人谈论最多的是道德經,黄帝四经。成瑞崇尚清静无为,父子二人谈论最多的是道德经黄帝四经。成铿又加些鬼谷子道术,庄子。有时候两人也谈谈为君为臣治国抚民。

成瑞没有出巡过越州,听成铿说给栀荏画了留春苑的图型,也想知道苑子什么样。言语中带出对自己父亲,成铿祖父的思念。成铿听得感动,轻声说,“慈父之子,非爲報也,不可内解于心。”

成瑞抬手摸摸他头说,“当年你皇祖父坚持你留在大成境内,岂不是出于爱心呢。”

成铿看着成瑞,心想,你呢,父亲,你爱我吗?

成瑞叹口气,“邬宗雍自取灭亡,不足为惜。本来我是想换你回来,换上老七枫珀老九槿玖都行。樊王不顾一切以卵击石,拖了你两年。”

成铿点点头,“儿臣知道。”抬头看了看成瑞,成铿多么想抱住,高喊爹爹,像纽襄呼唤纽钊义,安稳安逸呼唤安境,至乾至坤呼唤成功。

成瑞微笑道,“过来,把苑子画给我看看。”成铿忙答应是。因为刚刚给栀荏画了工笔,记忆犹新,提笔寥寥几笔水墨,将留春苑勾勒出来。

成瑞站在案前看了一阵,点点头,“不错。”也提笔,略一沉吟,在画卷上题为,吾所得者,性命之情其所安也。跋为是故不以康爲樂,不以慊悲,不以貴爲安,不以賤爲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

成铿明白成瑞所指,“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化翱翔。儿臣谨记。”双手接过谢了恩。回去交修身裱好悬挂在修颐殿中。

冬天了,邘都不比越州,成铿没想到会这么冷,大意了两次,少穿了衣衫,着了凉,开始咳喘不停。御医看了,说是体弱不足而致,开了几副药,谨言给煎着天天喝。

淑妃娘娘送来好几身貂裘冬服,穿上两套才觉得够暖,狐尾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成就笑他像只狐狸,然后就开始时不常叫他小狐狸,慢慢的绰号就叫开了。

 

安邦因为要去越州照看一下房产,走前来请旨,也看看成铿。成瑞照例诏见,赐了坐。成瑞笑道,“我倒是羡慕你这样有个暖和的地方过冬。”

安邦惶恐,忙站起来回答,“圣上言重了,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想去越州也容易,不是有行宫嚒。”

成瑞笑道,“哪能象你这般说走就走的,皇帝出京是大事。”

安邦低头讪讪的称是。成瑞接着点点头说,“我问过安侯,他倒反对我收回苑子,他说铿儿自小为质子,便是为国效力,行宫封地应该留给他。”

安邦施礼,“圣上仁慈。”

成瑞沉默了一会儿说,“梅璐是个好孩子,你教导有方。”

安邦再谢,称还是纽太傅多年一直在身边尽心尽力。成瑞点头,“老纽在哪儿呢?”

安邦抓抓耳朵,“夏天时听说好像在天目山吧。”

成瑞笑道,“那位也是个潇洒的。”又沉默了半晌,“你此去行宫看看,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要有修茸的地方。那个老秦跟了我几年,人是勤快,就是大事上想不周全。这种事情他不想着张罗,倒叫我记挂。老十的寝殿不是被叛军烧了吗?”

安邦忙道,“圣上放心,原本铿王殿下有积蓄,宗庙,寝宫已经修得差不多了。上月开始修正殿,说是殿下从京里运去的黄金呢。”

成瑞一扬眉,“京里他哪里来钱?别的没学会,先学些钻营就不好了。”叫何总管请淑妃过来。

安邦拜见过娘娘,问从越州带点儿什么特产回来,他不在邘都,请娘娘照看成铿。淑妃答应,让三弟放心。

成瑞问她,“老十的俸禄你管着呢?”淑妃点头称是。成瑞问孩子有没有花大钱。淑妃想了想,“只有一笔,还是年初刚来时要了五千黄金,叫侍卫带回越州了,说明年夏天再支五千。”

成瑞点点头,“唉,这孩子。”心下暗喜,告诉淑妃那黄金用途,淑妃也赞。

成瑞因吩咐淑妃,“不能让孩子掏这钱,回头我悄悄给补上。他头一遭在家过冬,怕不习惯,拓钹刚刚送来的上好白狐裘,他小孩子白净,配着正好,你拿去给他用。”淑妃替成铿谢了。

成瑞低头又想了想,叫何总管去九府问问,“每年发去行宫多少,从明年起走铿王的另一半俸禄,也不用跟梅璐讲,不够的从我帐上走,再跟太子打声招呼。”何总管答应了。

淑妃知道这是把留春苑赏给了成铿,笑道,“陛下太宠老十了,怎么也得谢恩才是。”

成瑞也笑道,“就是不能让他持宠,等等大上两年再跟他讲吧。”淑妃笑眯眯的说,“那臣妾就替老十先谢谢陛下了。”安邦见状,也赶紧揖首替成铿谢恩。

淑妃看天不早了,告辞去侍候太妃晚膳,成瑞高兴,也要去凑热闹。便对安邦说,“好了,你去吧。”安邦这才叩首出宫。

成瑞和淑妃到了太妃处,几个孩子早就来了,都起身行礼,再依次坐下。成铿咳喘,看上去弱弱的,太妃心疼,搂在怀里。桂芷刚刚许媒,过了年就成亲,马上就要离家,桂芷有些伤心,太妃也舍不得,跟着落泪,也搂在怀里,大家都劝。

见成瑞来了,成铿就不敢再搂着太妃撒娇,回自己的末席上坐着。

桂芷见了成瑞和母亲淑妃,抽抽噎噎哭得更伤心了。成铿一看,嘻嘻笑着说,“有一家人,刚刚生了女儿,刚满周岁就有媒婆来说亲,那家儿子两岁了,这人不高兴了,说我女儿一岁,你儿子两岁,等我女儿十岁,咳咳,”咳了几下,接着说,“你儿子就二十岁了,不行不行,我女儿怎么能许这么老的女婿,他妻听了说,你错了,咳咳咳,我们女儿今年一岁,明年不就和他儿子同庚了吗,如何不许。”大家听了笑倒,桂芷笑得眼泪又出来,指着成铿说,“就是小狐狸这么会说话。”

成瑞看成铿这样咳喘有一阵了,不见好,也不象大病的样子,问了淑妃,才知道是因为体弱,暗想他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下人如何能精心照顾,觉着亏欠与他,让淑妃把上贡来最好的参茸给成铿送去。

成铿自己心里清楚,这是留春苑被困时长期吃不足的缘故,加上自己喜素食,吃得又少。现在这一病,知道要改改了,想起来时路上安邦舅舅最会吃,等他从越州回来一定去问他。

谢了成瑞的参茸,交给修身每天拿给他按时进补,提起他去问食医的茬儿,修身说,“牛肉鹿肉狗肉最补,家里有熟王送的狼肉,就王送的兔肉,殿下自己打的鹿肉,都挂在窗外冻着呢。要想牛肉狗肉,另叫厨房做。”成铿叫他不必特意让厨房专做,只在自己家里给他每天加一餐,只吃肉,或炙或煮。每餐也吃不上两口,但至少是个开始。修身见他听得进劝说,很高兴张罗着给他做,叫内饔从厨房弄来些佐料,不外乎盐醋豉,麻油,清酒,还有葱姜椒末橘蒜胡芹鱼酱豆酢,另备鸡子鸭卵鹅卵酸瓜菹筍菹等小菜配着。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三 郁孤台下,日日思君不见君

 

         結無繩約而不可解

道德經二十七

 

过了年,皇太妃就有些不适,御医看过,说是老人过年有些贪食,吃些清淡的就好。谁知不久,老太太嘴眼就开始歪斜,说话也有些不清。又传御医,说是伤了风,灸了几次,不见坏可也不见好。太妃自己心里清楚,慢慢不喜热闹了,只叫自己喜欢的孩子偶尔陪陪。

这下成铿晚上空闲时间多了,待不住,在行宫里被禁了十年,心理上有阴影,只要有机会就往外面跑。好在成瑞成功倒不很限制,修身见他闷得发慌了就劝他出去到几个王府转转,只叮嘱侍卫们跟紧,宵禁前回宫就行。成铿找哥哥们玩儿,才知道他们另有乐子。这天成绩说带他到刘同府上逛逛。

刘同原来家里在邘都有个油铺,刘老爹送他读了几年书,回来看不上这个油铺,也不上心经营,靠媳妇在前面抛头露面支撑。刘同媳妇还给他生了三个天仙般的女儿,刘同便从小教她们琴棋书画,女儿们也争气,各有所长,人称字仙羞花,琴仙落雁,棋仙闭月,刘同便要将女儿们都嫁入士贵人家,可一来二去,高不成低不就,渐渐就耽搁下来。这年刘同染疾,百般延医无奈一命呜呼,抛下三个女儿和两个幼子。迫于生计羞花落雁和闭月只得抛头露面,关了油铺,改作会馆接客,只卖艺不卖身,以养寡母和两个幼弟。京城先是几个附庸风雅的弟子常去,慢慢名声大了,连皇子们也来光顾。

 

绩王好博弈,常与闭月切磋,温俭良喜欢热闹,哪里都落不下他,两人带着成铿来访刘府。成绩话不多说,寒暄过后便和闭月操盘厮杀起来,成铿和温俭良在旁观棋,都心不在焉。温俭良抿着香茶,吃着濡软的小点,四下看着妆饰的玩器,斜眼看见成铿呆呆的看闭月,笑出声,指着他说,“看你,口水都流出来了。”绩王闭月也都看见,不好说出口,被温俭良口无遮拦的捅破,只是微笑摇头。成铿一脸通红,“闭嘴,你怎可唐突佳人。”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时候,看到刘家三姐妹天仙般的容貌,他如何把持得住。成铿面上抹不开,一摔手起身,“我不跟你玩儿,我去看羞花姐姐。”

俭良还想逗他,伸手拦他,一躲一拌,踢翻了棋盘。成绩闭月惊呼,因为正在酣处,成绩大叫可惜可惜。

成铿赶紧帮忙收起棋子,看成绩的样子,轻声说,“三哥哥,我记得,我给你们摆回来。”三人看着他,哪里肯信。成铿当下拿棋子开始摆放,三人越看越惊,成铿偶尔有些犄角要想片刻,嘴里还嘟囔着,“三哥哥走的这儿,吃了两子,闭月姐姐这里,这里,吃去了三子。”不一时,把他们的半个棋局复原。

成绩闭月看了看,差不太多,他俩无法确认,但已不重要,两人面面相觑,成绩又看看成铿,“你为什么不学学博奕,以你的记心,有望成个大家。”成铿摇着头,一时语塞,瞥眼看见闭月瞪圆一双妙眼看着他,成铿还没有被个女子如此大胆直率的盯过,红了脸还是说去看羞花姐姐,俭良这才笑嘻嘻推他走了。

进了羞花的屋子就像进了笔林,羞花因为他们几个是皇胄,才同意让成铿俭良进了自己的屋子,成铿看着满屋各式精良的笔架,有立式有墙式,竟无其它装饰。越州其实是产笔的地方,在越州时去逛过几个制笔的作坊,成铿对笔的好坏略知一二,如今看这满目都是笔,大开眼界。暗念要让安邦屠云贩些越笔来京。

羞花见他感兴趣,拣了几只好笔让成铿试试,成铿笑了,“谁敢在羞花姐姐这儿写字,自取其辱不成。”羞花大大方方的笑说,“其实字的好坏各入其眼,有自己的风格就是好字。”成铿似懂非懂,“我只会篆隶和正楷,行草写不来,哪里有什么风格。”羞花点头笑说,“殿下的基本功厉害,又会画,行草只是捻来而已。”

成铿眼睛一亮,“羞花姐姐当真?你来教我如何?”羞花抿嘴微笑,“只要殿下愿意。”

“愿意愿意。”成铿忙点头,羞花指着那几只笔,“殿下不想先写几笔?”成铿犹豫了一下,点头,正楷写了几字。羞花点头,“很好,殿下的字有力度,间架也很好,我看不如先练草书,有了草书底子,行书是水到渠成。”成铿使劲点头,羞花接过笔,“看你这几个字,草书写起来是这样,”成铿看了,羡慕得眼发直,羞花把笔递还给他,“殿下试试。”

成铿接过笔,悬腕细细地琢磨了刚才羞花的走笔,尽量一气合成,羞花笑着点头,“殿下聪颖,这写得已经很好了,想想行云流水是什么样子?”成铿闭上眼睛真的去想,羞花微笑点头,“我再续上一段香。”侧眼看见温俭良歪着嘴,正要说什么取笑,双眼娇媚一瞪,摇头止住他,俭良话憋在肚里,不高兴,羞花笑着捏了他一把,悄声耳语两句,取香回来,顺便给俭良带来一盘自己做的小点,俭良才笑了,自己吃着,不去招惹成铿。

羞花再看成铿重新写的一遍,衷心赞好,“殿下很有些意思了,这里和这里再流畅些就更好了。”说着提笔写给成铿看。

四五遍以后,羞花非常满意,“殿下看出自己的风格了?加了些刚劲力度,我看还在我上面呢。”成铿知她在哄他,红了脸,“羞花姐姐要诚心施教才对。”羞花正色,“我说的是真心话,殿下已得其中奥妙,余下的只是多写而已。”怕温俭良玩笑,凑到成铿耳边轻轻说,“好几年没见到殿下这般灵秀的人呢。”成铿脸更红了,俭良在旁边嚷嚷,“我看见你们讲悄悄话了。”

成铿羞花这才笑着分开,成铿从袖中掏出一小片递给羞花看。羞花捏着揉了揉,问,“这是什么?”成铿反问,“姐姐看是什么,用来写字可好?”羞花见他问,仔细看了看,摇摇头,“看不出来,不过拿来写字比素帛好用,和素纸一般挺实,而且两面都可以写。”成铿笑着点头,“这是绵羊皮,丝帛打湿了就看不得,无法长期保存,竹简又太重,”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看,我让纽太傅誊写的老子五千言,时时可以拿来翻看,若是竹简的,我得用两个人背。”

羞花一下被吸引到,拿着册子翻看,不肯释手。成铿笑说,“我正有一事求姐姐呢。”羞花眼睛看着册子,“什么事说吧。”成铿从她手里抽回册子,“我想请姐姐誊写经书,”他拍了拍册子,“我带来一些这样的羊皮纸,姐姐写了,订成册子,我也可以时时享受姐姐的文字了。”

羞花点头,“为什么不用纸呢?”

成铿摇摇头,“纸贵啊。”

羞花笑着摇头,“殿下还在意贵贱?那羊皮一定比纸贵了。”

成铿还是摇头,“纸和帛一样,很难长期保留。”拍拍册子,“姐姐写好后,再加一道烘烤上油工序,就可以装订成册。”

羞花见他执意孤行,点头微笑,“只要殿下愿意。那一小块放我这儿,我得先试试如何用墨。”成铿身上还装有两片,一并留给她。

成铿装着纽钊义的经书,一直琢磨如何更好地利用羊皮纸这一资源,越州他的领地上养羊的很多,出羊毛羊肉,自从莪茅村上供这羊皮纸后,成铿很是喜欢,暗中就想把纽钊义藏书阁上的所有书都誊写到羊皮纸上,装订成册。

到了邘都,看到太学里铺天盖地的竹简书卷,更想尽快用羊皮纸来替代,如今看到羞花的字,想起那天凑巧打翻了香鼎,在丝帛上印了几个花纹,就开始琢磨如何把字制成铜版,然后印在羊皮上,这样人人都能欣赏到羞花的字,而不用她一卷一卷的去写了。

暗中叮嘱自己一定找机会去铜器作坊看看。

羞花拿到这几片羊皮,对成铿温俭良就有些心不在焉,让他们去找闭月或落雁,俭良答应,告辞拉着成铿去找落雁。

落雁不像大姐羞花八面玲珑,也不似小妹闭月放荡不羁,她少言羞涩却是个犟脾气,不喜欢的也不说,只一副打死也不做的样子。邘都子弟中玩乐器的多,找落雁的也多,她这暗犟的脾气被大家看做清高,遭冷落的子弟不恼反而欣赏她的气质。俭良自然知道,所以在落雁这儿老老实实,不敢乱说。

成铿不知缘故,看落雁亭亭玉立,姿色是三姐妹里最出众的,心中更是荡漾,落雁听说成铿用箫,从自己的收藏中翻出一枚玉箫一枚竹箫出来。那只玉箫玲珑剔透,圆润地放着黄绿光。温俭良啧啧称赞,“我是粘了殿下的光,今天才有幸见到这么好的东西。”落雁淡淡一笑,转头看成铿对那竹箫感兴趣,便也凑过来,“殿下可认得?”成铿张了张嘴,落雁点头,“不错,殿下猜对了,是湘妃竹,传说帝舜南巡暴病死于苍梧,舜帝的二位妃子娥皇女英泪下沾竹而成。”落雁轻轻捧起,“殿下可看见这个?”成铿看见制箫人的落款更是口干,“京房!”落雁笑着点头,“正是加商于宫角徵羽合成五音的李大师。殿下要不要试试?”

成铿接过来,先要了茶润润嘴才气运丹田吹了短短一曲,就双手捧着把箫还给了落雁。

落雁收好,“我曾有机缘得到蔡邕的柯亭笛,可惜。”成铿见她不再说下去,知道她痛惜,笑着打岔,“本来是来听姐姐的琴来的,反而是我献丑。”

落雁听他这么说,才强作欢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殿下自谦了。”转身搬出一尾琴来,一曲弹来,如同仙乐,成铿听得如醉如痴,落雁停了半晌,他还在闭眼听余音,直到落雁低声说殿下见笑了,才睁开眼,抚手大赞。

成铿凑上去,想看看是不是什么绿绮焦尾,落雁摇头,“可惜我没什么好琴,有碍殿下清音了。”成铿看见落雁一双玉手轻轻搭在琴上,日光下几乎透明,情不自禁摸了摸。落雁手一抽,脸沉了下来,“殿下!”温俭良看落雁脸色不堪,忙拉了成铿告辞出来。

成铿倒没觉得什么,却被温俭良取笑了一番,盯着成铿的脸笑问,“要不我带你去隔壁姐姐那儿,让她教你些门道如何?”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四 宿鸟归飞,陌上谁家少风流

      祸莫大於不知足

道德经四十六

 

成铿熬过第一个寒冷的冬天,这才知道不只他一个人觉得冷,这是个邘都和北方几年未见的严冬。开春后陆续有奏折进京讲各州县都有冻死的百姓,特别多的是老年人。成瑞见了折子伤心自责了几天,又去社坛祭天,请求上天神灵保佑黎民百姓。过几天又下诏书要自罚,减了自己用度,每月每旬都斋戒素食三天祭奠死者。

成功见父皇这种姿态,作为摄政王也有责任,上书要自罚俸一年,成就,成立也学成功。

当日安境也上书自责,司徒司掌管国家土地山林川泽,大成对山林的管制严格,何时砍伐,每年可伐多少,用做什么用途,都有明文规定。其中一项用途就是烧炭。因为出产有限额度,去年冬天又冷又长,炭薪短缺,又多数先供宫室贵族大户,百姓则受冻了。安境身为大司徒,有推不掉的责任,也认罚俸一年。

如此做作,满朝掀起自责之风,有效法皇帝成瑞斋戒祭祀的,有宣誓除祭祀朝会理政外,葛衣草履勤俭用度的,也有自罚俸禄的。

成瑞见政风端正,很是欣喜,夸奖众臣一番,宣布自罚风可以停了,请大家在如何改进供给上多进言。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皇帝已经动怒,单表忠心不够,还得干些实事才是皇帝真正希望的。

于是各种各样的主意都有,呈上来的折子就都落到成功案前。成功一时看不过来,让几个弟弟帮忙。成铿看了几个,苦笑摇头,多是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想着若是成功那助农虞之举真的严格执行,这些官吏们有些实践经验,就会有可行的建议了。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五 何处归程,平林漠漠烟如织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道德经二

 

三月初七是成铿十二岁生辰,本不是个大生日,因为这是成铿第一次在家过,成就早就磨着淑妃要给小狐狸大大庆生。淑妃当然愿意,成瑞也高兴。定的正日子在修颐殿过,第二天到就王府。

这天一早,成铿穿了淑妃给做的新衣,先去皇太妃处磕头,皇太妃喜得合不拢嘴,先赏了许多锦缎金謚白璧,几双亲手做的靴子。还答应有精神就去修颐殿吃寿筵,成铿谢了赏,陪着说话,倒是皇太妃催着去给成瑞磕头。

于是才出来到养颐殿,成瑞受了成铿三个头,成瑞念起上次给成铿庆生,还是他两岁时,安皇后尚在,说着,父子俩都落下泪来。成铿便细问起母亲,成瑞说,“你母亲算是得你不易,自小宠爱你,片刻不离,直到你去了越州。”叫成铿近前,端详一番,抚着成铿的头说,“可惜皇后甍逝的早,你要和淑妃娘娘多亲近。”

成铿答应了。说就王哥哥待他也好。

成瑞点点头,“老五敦厚,你们兄弟和睦很好。”

成铿忙答应是。

成瑞沉思片刻,“去东宫吧。太子对你期望很高,你们兄弟和睦才重要。你将来要辅佐他,这也是你母亲企盼的。”

成铿点点头,“父皇放心,儿臣明白。”

从养颐殿出来,到东宫见太子,成功送了寿礼,笑说,“你才十二啊,我以为。。。”停住不语,上下看了看成铿,又笑了笑,“束发早了点儿,过两年吧。”成铿点头称是。

因为稍后有事,成功今天不能去修颐殿庆生,让成铿坐了,兄弟俩多说会儿话。

成功又看了成铿半晌,心中着实喜爱,才点了点头说,“我跟你提过皇差。去年的考核,我不说,你自己也知道。狩猎不合格,因为你还年轻,没有力量,你肯动脑筋想法子不错,比如那炮火箭,但是取巧不行。我知道你喜欢和安稳等讨论兵法,可我无法安排你军中的差使,要看你今年狩猎战绩再定。倒是韩太傅很欣赏你会读书,太学里有几件事可以安排你做,还有你先去帮三哥绩王,他夸了你几回了。”成铿点头答应。

成功很早就意识到货殖的重要,一直考虑放松一批管制,具体哪些货物,如何放宽,成铿进来时成功正在考虑此事,便让成铿也想一想。

成铿做过几笔小生意,自认懂了很多,见成功来问,口若悬河地说起来,成功打断了好几次追问详细,问明白了,便全部否定了成铿的建议。

成铿有些恼怒,争执要么别问,问了就应该给于考虑,即使不妥,可以商讨,为何一棒打死。

成功也同样恼怒,面上却不挂出来。成铿的想法不是不可以,可成功要考虑的不是一两家商号,也不能从商家角度出发,他要从更高一层考虑,他想要引导成铿朝这方面走。可这孩子倔得很,不但不听话还喜欢争执,成功哪里肯让弟弟们如此放肆。

成功微微摇头,“愚人不能正,故与人争。”便抓住成铿在越州卖蚕卵说事儿,“我知道你做过生意,商家为的是利,国家为的是税。像你这种私商散户逃税,是损害了朝廷利益。放松货殖管制的同时要考虑如何管理,以便保障国家的财政收入。”

成铿听懂了,理解了成功所虑,暗中佩服。低头略想了想,倒是有几个主意,试着讲给成功听。

成功点头,“不错,想法是好,需要斟酌,明日和几司侍郎商讨,重新审定市律,加强管理。你也过来听听。”成功盯着成铿说,“管理的对象就是你这种偷税之人。”

成铿一开始高兴成功答应考虑他的建议,更愿意有机会参政。但不喜欢听他不停说他逃税,因而赌气说,“我欠你多少税,加息补给你。”

成功哈哈一笑,“不止是要补税补息,看你认罪态度再看罚金多少。”

成铿也笑道,“太子哥哥这就不通了。我可是从没想过逃税。当时越州在樊王占领下,我便是要交税,也是无门呢。”

成功倒是忘了这茬儿,听他又提起卫国樊王,略有些不喜,“老十,我看你这是找所有借口逃脱,要知道,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我这里可是刑無等級。你罪为何,罚为何?”

成铿低头想了想,笑道,“关市律里定有税率,有罚率,未见有认罪态度之率。昔者黄帝治天下,百官正而私,法令明而不暗太子哥哥是要一人定暗律吗?就算加倍来罚,当是五十金。”

成功微笑,“罪呢?我记得是杖刑。”

成铿也带笑,盯了成功一眼,“太子哥哥,不急,这账还没算完呢。”成铿轻轻叹口气,尽量放慢语速,将留春苑被困的两年中,京中应拨的款项,三千户的赋税,仆役的月俸,禁军的饷银,这几项大款还都没有补上,统统都是成铿掏的腰包。成铿笑问,“我倒不想跟太子哥哥讨回,加在一起可不可以抵了杖刑了?”

成功倒没想到他一笔笔记得如此清楚,摇头道,“刑是刑,罚是罚,难道你想允许买刑?你想给朝廷增加收入不错,不过这样作也太极端了一些。”

成铿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可以。”

成功点头,“好,这样贫富才能公平。”笑了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且不深究。不过,即便不治罪,家法管教却不能免。”

成铿知道成功不会放过责打他的机会,抬眼看着成功,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把话说出来,“太子殿下,难道管教只有打板子一招吗?”

成铿习惯了自作主张,以前一声令下,无人敢不服从。纽襄曾经提醒过,自己也做足了准备,可是现实还是比想象的更具挑战力,无论做什么都不合成功的规矩。

成瑞温和,不太出格也就不管。成功不一样,成铿这样执拗独断还花样百出,心未疑而先教谕,则化易成也。再不管就定型改不过来了。成功也看出成铿的性格行事招人喜欢,从上到下都宠着他,如何管教费了一番心思,也和成瑞打了招呼,因为有这紧迫感,会对他严厉些,叫父皇不必担心。

成功见成铿有此一问,猜到他想什么。反而展颜笑道,“你倒说说你的招数?”

成铿想了想,“前車覆,後車誡,昔秦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尚者告得也,固非貴禮義也,所尚者刑罰也。”

成功摇头道,“无关辞让礼义。我之所以严格管教,是要告诉你,事关国家命脉,税上不得姑息,特别是不能从上面我们这里开了先例。以后就难管了。昔成王承師問道,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長而理道得矣。”

成铿也摇摇头,“太子哥哥幼时从师纽太傅,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我也一脉传承,拜纽先生为师,现在又从师韩太傅和太子哥哥,不是也可以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嘛,太子何必捶撻以恥之古人云,贵贱序,何以爲國?所以先祖才有刑不上大夫之训。”

成功笑道,“正是如此。孔子曰,幼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你虽有纽太傅管教,可终究是一人之力。那邬宗雍在你身边多年,多多少少染上他的一些邪骨虐性。你现在改还来得及,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亲躬施教的苦心了。”

成铿不服,有些半玩笑道,“既然太子哥哥为师,古有施刑则刑其傅黥其師,太子哥哥要和我一起受罚不成?”

成功听了此话,皱起了眉,“你是讲不可施刑于太子君嗣而刑公子虔和公孙贾不成?”

成铿一凛,明白自己的话说得犯忌了,闭嘴不敢再辩。

结果这番争执,成铿惨败,不但没有说服成功以理服他,还给成功落下随时动用家法的借口。任何事情成功都要听听成铿的见解,只要一有争执,成功一定要打他。成铿耐不住疼,很快学会了要顺着成功的意思讲,有时候成功喜欢听,有时候便说他敷衍,成铿左右都是不对,心里纠结,嘴上争辩,有时气闷说得过火,也被成功责打。

时常被打,成铿先是羞愧,努力去迎合,后来就有些不知所措,一肚子的怒火无从发泄,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得到成功的赞同,不做不说则被指为心怀不满。

他身边没有纽太傅没有纽襄没有秦凯没有安邦去问去讨教,安境和安稳处也不敢常去,成功已经提醒过两三次,怕被扣上联络外戚的罪名。而且他知道无论干什么,修身谨言马上就会告到成功那里。思前想后夜间睡不踏实,常常悄悄坐起来,一直发呆到天亮。慢慢面上就带上锈色,眼睛也肿泡着,修身着急,更逼着多吃肉,塞吐了两次,饭量也减了下来,更加病泱泱的了。

安邦从越州回来,带了不少土产,成铿高兴,在安邦府里赖了两天不走,问了好多越州和留春苑的情况,淑妃来催,成铿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安邦连连安抚说今年清闲,要在邘都待时间长些,成铿要是愿意,可以常出来住住。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六 玉阶伫立,寒山一带伤心碧

      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

道德经二十四

 

由炭薪引起的一阵自打自罚风被皇帝喝停了,成瑞成功便和大司徒安境大司马屠海一起开始商议改进国策,放宽管制。

这是由炭薪一事引起,主管民生的司徒司侍郎安境首先表态不同意开放山林,“竭澤而渔,非不得鱼,明年鱼,焚林而,非不獲獸,明年無獸。以利相驱,不加管制,会造成过度砍伐,十年都难以恢复,可以考虑每五年松弛一年,国家平价收购余货,寒冬则放货入市,控制货价。”

成功笑道,“安侯所虑极是,关键是如何管理。”成功一直主张重视商业,那种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则几无行矣。

每次商议通商,成功都会叫上成铿在一旁听着。只不过成铿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敢多言。如今听他这样讲,成铿心里是同意成功的,不由点点头。成功看见,回头微笑问,“十弟有何看法?”

成铿不提防会被问到,唬了一跳,“臣弟不敢。”

成功缓声说,“但说无妨。”

成铿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臣弟在想,比如这伐林一事,可以定律伐一树栽一树。”

三人都不说话,瞪着他,半晌,屠海点头,“铿王殿下聪颖,臣赞成。”

安境也微微点头,“增加管制也就是要增加吏员,开支也会增加。铿王有何建议?”

成铿见两司侍郎都赞同自己的建议,胆子大了些,看了一眼成功,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增加管制不一定是事无巨细都要管到,治则为上。比如大舅舅所担忧的过度砍伐,在定律伐一树栽一树的基础上,朝廷可以宏观管理。古人云,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餘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供求影响物价,从而调控国家资源的开发使用。”

安境低头想了想,微微一笑,“不错。”

几人的目光又回到成功这边。

成功笑道,“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安侯,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原大饶,原小鲜。上,下富家。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人富而仁附焉。大成若要强国,必先富民,若要富民,农虞工商必要先行。”

安境点头,“太子殿下有称霸天下的雄心,臣下等无不雀跃,要富国强兵,不错,农虞工商先行。只是农本商末。勤稼穑殖五穀,好农而重民。设智巧而事末,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後宫,遍诸侯。”

成功笑着摇头,“安侯未免有失偏激。農末俱利,平糶齊物,關市不乏,治國之道也。”

安境低头沉思片刻,抬头笑道,“太子所言不无道理,言曰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辟矣。”

成功见安境有所松动,点点头,“農末俱利一定不能本末倒置,农虞为本,不能改变。安侯,屠侍郎,二卿再细细考虑。”成功又看了看成铿,“你也提些建议上来。”三人都答应。

 

成铿这下又有了议政的压力,自知学疏识浅,不愿意多言,成功却正好想听听邘都朝臣之外这种原始的想法,每次都逼他说,每次听完反又训斥他一番,成铿白天有安境屠海在,忍气吞声,下午有时气闷便和成功顶撞几句,免不了挨板子,更睡不踏实了。

淑妃见成铿气色不佳,心疼得落泪,叫去端颐殿住着,看着哄着几天,睡踏实些了,黑眼圈儿没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修身不辞辛苦,每天早早到端颐宫侍候,见成铿睡得沉稳,像个小儿般,两手扎在被子外面,微微攥拳,不知梦见什么,嘴角还挂着笑容,修身不忍喊醒,捧着衣裳默默注视着,倒是淑妃怕他晚了,误了早课,进来催,也看到成铿的睡姿,不免心酸,轻轻唤着,“儿啊,好孩子,不早了,起吧。”

成铿揉揉眼睛,见淑妃也在屋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坐起来问,“娘娘,怎么了?”

淑妃笑着说,“儿啊,看你睡的好。外边有你昨天念叨的栗芋枣糕,趁热吃了再出门。”

成铿答应着,赶快起来,两个年幼侍女上来帮着修身,成铿见了,笑眯眯的让修身退下,“你以后不用这么早过来,有她们呢。”

成就来探望母亲,总看见成铿在身边,才知道他还住在母亲宫里,有些不高兴,开始冷言冷语,还拉着成立成果孤立成铿。成铿明白,虽然心里不痛快,还是自己搬回了修颐殿。

那三兄弟还知道他随成功议政,嫉他靠年幼卖萌邀宠,都有些恨恨的,成铿不解缘由,上赶着和几个哥哥亲近,常常被冷拒,渐渐得发现越来越孤独。

还有这三天两头的挨板子也让成铿恼火,好像最近几个月屁股总是疼的,晚上睡觉都是趴着的。想了几宿,决定要离开邘都,逃离成功的虐待,成就的嫉妒,成果的挖苦。

让成铿最终下决心出走是成立被成功打得起不来了。成铿脑子里转的都是如何出京,也没留意到底成立如何惹怒成功,只从成绩成就话语里,好像打板子是成功经常使用的家法。成就还说,那以前成功是亲自拿个板子打,后来出过事,好像是老九被打坏过,以后才是黄门掌刑了。难怪九哥成果走路有些歪,莫不是被打坏了腿?

自觉一切安排妥当了,头一天晚上,成铿先从淑妃处支了二十金謚,第二天早上带出来放马鞍下面藏好,早课后从春和园出来,先指使个侍卫回园取落下的袍子,快到皇城,谎称昨晚夜读,今早忘了,支了另外一个去内宫拿书。看左右无人了,一打马奔南门而去。

修身听说拿书觉得奇怪,亲自去宫门问了侍卫,得知成铿无人跟着,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儿,急得直跺脚,顾不上内侍无令不能出宫的规矩,带人先到太学,果然不在,说是昨天已告假一天。急忙进来去淑妃处,淑妃也着急起来,提到昨晚支了钱,两人又不敢声张,商量一下还是先追出南门看看。

没想到刚出南城,修身就看见成铿牵着马正往回走,松了口气,上前一把抓住,“殿下。”喜极而泣。

成铿反倒皱了皱眉,“你怎么出来了?”修身忙说快回去见淑妃,免得娘娘着急。成铿一听,当即上马,叫声快走,自己先打马跑了。

修身坐车回来到淑妃宫里,看见淑妃正揽在怀里哭天抹泪的数落成铿。原来他一贵公子哥儿哪里一个人出过门,锦衣玉马的招摇,早被人盯上,一拥一挤,包袱就没了,等出了城才发觉,懊恼一回,可什么都没了,也就只好回来。

淑妃见修身进来,擦了泪,让修身不得再声张,免得他自己也受罚。修身见成铿已回,淑妃娘娘又下懿旨,也就没汇报给成功,自行先退下了。这边淑妃才慢慢的劝了成铿半日。

成铿没逃成,好在修身沉住了气,没有和成功提起。只不过接连着几天每天出门时一定在成铿浑身上下搜遍,马鞍也不放过。成铿一开始念他在成功那儿瞒着,还忍着,后来烦他,打了他几巴掌,才停止了搜身。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七 残月出门,斜风细雨不须归

         知我者希則我者贵

道德經七十

 

自从被派了去太学的皇差,成铿少了和安稳等人京郊练兵的机会,每天春和园骑射回来就是到太学,先从师韩太傅读诗书经,然后跟着成绩。成铿在成绩和闭月的棋局上露出惊人的记忆力,成绩因为主管编辑大成史籍,工程浩大繁琐,太史侍郎年岁又高,记心不强,于是想起了成铿。

成绩不单在博弈上出众,文采也好,写过两篇邘都赋益水赋广为流传。“隔篁竹,聞水声,如鸣佩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尔遠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楽。”等等名句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成绩向成功要来了成铿,让他先读一读成绩已经著笔开序的几章大成编史。成铿不禁拍案赞叹三哥哥的文采,只恨没早点儿来。

再读下去就有些乱了。刚到邘都时看到太学里扑天盖地的书籍不过是冰山一角,各朝各代各国各地的书籍太学都有收集,而史籍这方面又是最多。如何能包罗万象确实不易,成绩刚刚开始时的想法被成瑞成功太史改来改去偏了本意,开篇的几章也是重写了多次。如今成铿也说乱,很难读顺,成绩抓狂,有些要放弃了。成铿便问成绩的本意。

成绩指着身后的史籍说,“以前的几部通史都始自尧舜,按年代记录,至於賢士貞女,高才俊德,事當沖要者,必盱衡而備言,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詳說。如絳縣之老杞梁之妻,或以酬晉卿而獲記,或以對齊君而見錄,其有賢如柳惠仁若顏回,終不得彰其名氏顯其言行。”

成铿点头,“若不按年代,三哥哥要怎样呢?”

成绩想了想,“我本来呢,是想按人纪传,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序其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於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故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此其所以為短也。”

成铿笑着拍手赞同,“好一个顯隱必該,洪纖靡失。”

成绩摇摇头,“父皇说編次同類,不求年月,後生而擢居首帙,先輩而抑歸末章。太子也说同為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後屢出。所以才重新写起,现在你也看出来乱无头绪,就是反复改写的缘故。”

成铿因问,“那么,三哥哥当如何呢?”

成绩叹口气,“暂时难以定论,倒也不着急动笔。”于是和成铿商量,先通读诸籍,分别归类,有些头绪了再决定怎么写。

 

成铿意识到自己和成功的许多歧见,便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将心思放在研究工具武器兵法上面。

这一日说起成功要兴农虞工商,让农末俱利,成铿笑说太子哥哥操六守,他成铿可以为父皇和太子安三宝。

成瑞听了笑问,“嗯,三寶完則國安,你讲讲如何安三宝?”

成铿道,“農一其鄉則毂足,工一其鄉則器足,商一其鄉則貨足。”

成铿举例说,要找些木匠铁匠,因为以前在留春苑种地时想要改善工具,但没有机会。

成瑞很感兴趣,问什么工具怎么改。

成铿笑道,“世传舜田于歷山,象為之耕鸟為之耘。其实不过是要深耕细耘而已。要想深耕,犁的制作很重要。现在南北方多用直辕犁。我一直琢磨,也在越州试过。”成铿比划着,“我叫它曲辕犁,不但转弯灵活,还可以调整深浅和宽窄。”

成瑞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深问详细。看父皇真的上心,成铿请成瑞到园子里,取过一只箭,用箭头在地上画了起来,“比如现在用的犁,是这个样子,如果在这里弯过来,在这里加这个,不但省很多畜力人力,还可以增加平衡。”

“还有,我看如今的战车也可以改进,车轮改成这样,在山地行走就灵活多了,只是要木匠做出来才能知道承重力如何。”

成瑞心里暗暗叹气,以成铿的心胸机智,当不在成功之下,为了大成社稷和江山的稳固,成瑞不得不要求成铿退让。刚开始觉得有些委屈他,如今看他对农工商很上心,暗想,君子楽得其志,小人楽得其事。成铿能屈能伸,如果踏心做这些末流之事,不去和成功争权争位,这样也可以减缓一下两个嫡子之间的矛盾,既然他心思在这里,就要多鼓励多支持。于是答应让司空司和成铿一起改进推广新工具。

成铿等不得,第二天就去见大司空欧阳祁缜。本来去助农时琢磨出用马车收割,一直没机会把想法从图上搬到实用,如今父皇发话,哪里等得。

司空司执事从没见过皇子,万分紧张,请成铿上坐,一溜小跑,到后面禀告。

欧阳大司空昨日得了皇帝口喻,却没想到铿王今天就到,赶快整衣来见,暗地里埋怨这些皇子们太闲,居然想到他司空司来玩儿,今儿来的这位还是个孩子,拿什么哄他也是个头疼的事。见面施礼分宾主坐下,欧阳祁缜耐心的听了成铿的来意。

成铿便说在农田里看收割很辛苦,不像犁地,可以用畜力,收割又很赶季,一旦下雨,损失不可计量。如果能利用工具及畜力,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素帛,“我想可不可以试试把銍刀安在车轮上,赶马车收割。”指着帛上自己画的画案,“请大司空帮忙打造这种直銍,然后卡装在轮子上。”

欧阳侍郎看了看图,点点头,“殿下想法不错,只是,”瞥眼看见成铿先前热切的目光中闪过失望,便笑着指着图上一两处,“銍刀要加长些,装在轮子上的角度也不太合理,殿下若是不反对,可以先试试两两成对,这个角度安装。”

成铿点头,“大司空说的有道理。”

欧阳侍郎又笑道,“做新具需要有耐心,不气馁。”

成铿热切点头,“大司空说的对。”

“不过,”欧阳侍郎微笑道,“臣下政务繁忙,不能时时陪着殿下,臣下自会安排铁匠木匠听由殿下使用,殿下需要什么,只管和臣下提出。”

成铿点头称是,“不敢有劳大司空亲至。”

果然,欧阳祁缜马上下令那个领成铿进来的执事把杜涛佐司请来,见过铿王,嘱咐他照顾好。

杜佐司听令,专门腾空一间房舍,配备铁木匠及杂役,一众十人,听成铿指挥,真的起炉干起来了。

这边干着,过了几天,成铿又跑来见大司空,说是要飞。还带来大大小小几只死鸟和一只鸡。展示给欧阳侍郎看,“想飞,就一定要有翼,翼的大小和身子的比例最关键。比如这鸡,大身子,小翅膀,所以不能飞。”

“再看这些鸟,翼展和身长的比例都差不多。”

欧阳大司空捋着胡子沉吟,“人要想飞起来,按照这个比例,一侧翼展要二丈,再加上翼宽,还要坚固,这个重量不是一个人能背起来的。”

成铿想了想,点头同意,“要在材料上想办法。”嘻嘻一笑,“杜佐司不错,大司空再给我加几个人吧。”

欧阳侍郎无法,只好再调十人归杜涛管辖,给铿王打造飞翼。成铿和杜涛讨论一天,决定先用竹子试试。做个三角支架,竹子一节割下一段,用铁钉穿过,在竹节内滑动,控制上下,从竹子一头穿根绳子,牵动下翼。翼展则用鸟翼扎制。理论上是这样,交给匠人照图打造,杜涛请铿王耐心等待。

不久又来找欧阳司空,讲了新犁的设计,这次欧阳侍郎真正感了兴趣,问了许多问题,亲自动手改图,另派个佐司打造样品。

渐渐的,什么水轮啦,风车啦,巨型弹弓啦,巨轮战车啦,云梯啦,越来越大,成铿都画来给大司空看,要司空司出人做。

欧阳祁缜尽量满足,不免有时在成瑞面前抱怨,成瑞笑着安抚,还让他多陪成铿顽儿,特意从自己帐上拨款给大司空,不够再补。

 

成铿在司空司玩儿的不亦乐乎,成功又加了另一份差事给他。依大成历每年立秋之日,天子衣白衣,乘白駱,服白玉,建白旗,率百官西郊迎秋,行秋令,其中一条是命有司,修法制,繕囹圄,禁奸塞邪,審決獄,平詞訟。

成瑞认为大成延续至今的五刑三千条太多,每年到这个时候,就想要改革,一直不得空,今年终于下了决心,下旨成功着手精减。成熟正是轮值司寇右侍郎三年,成功就让成熟主持整理编纂修改大成律法工程,由韩太傅王丞相温司寇朱廷尉协理。成熟常听成绩夸成铿聪明,也向成功提出派成铿帮他。

成铿跟了三天,听成熟讲解大成律,发现成熟的特长是条理清晰思路严谨,这点上和成功最像。成熟说父皇旨意是要精简刑罚,违法才惩罚以刑,目前律法也太多太乱,所以才从整理律法开始,再修订刑法。

成铿点头称是。

成熟张开双臂比划着,“你先读这一侧律法,看这儿,田律是有关农田水利山林保护。厩苑律则是畜牧饲养牛马禁苑林囿的法律。
剩下的粮食仓储保管发放的仓律,货币流通、市场交易的金布律。还有关市律,工律,均工,工人程,徭律,军爵律,置吏律,效律是对核验县和都官物资帐目,严格管理兵器铠甲皮革等軍備物资,更细的还有度量衡制式和误差。传食律,行书,内史杂,尉杂,属邦,除吏律,游士律,除弟子律,中劳律,藏律,公车司马猎律,牛羊课,傅律,屯表律,捕盗律,戍律,等等等等。”

看成铿瞪大了眼睛听,微笑道,“这侧读完,再读那两侧。不用着急,慢慢读。”

成铿并没有慢慢读,而是尽快地把所有律法大致看了一遍,将所有律法列了个单子,按六司分开,指给成熟说,“很多重复,有些互抵,倒不如先有总律,再定分律为附,若分律和总律互抵,以总律为准。”

成熟没想到他读得飞快,笑着点头,“我有这心思,总是找不出个头绪来,你倒是一言概全了。”于是两人起草了大纲,提交给太傅丞相司寇等人审阅,再呈报成功成瑞。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八 落叶聚散,西塞山前白鹭飞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道德经十三

 

自从担了这两项差事,和年长些的成绩成熟一起共事,天天在一起,成铿非常高兴,同时也看出来成功对他的严格管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几个哥哥就是在同样的压制下长大,不由心生同病相怜,愿意和他们多接触,多交往。成铿自觉沉稳不如四哥熟王,聪慧不如三哥绩王,刚毅不如七哥立王,圆通不如九哥果王,睿智不如太子,坦荡不如五哥就王。有时候成瑞问起他,成铿就坦言相告,成瑞点头,别看他年纪不大,识人满准的。

 

读了一个月的史籍,成铿发现各种版本记载同一件事却相差很远,正史野史,本国敌国友国,可以说是各抒己见,但史实是什么?问成绩,成绩说尚未决定,成瑞建议记录主要版本,成功要依大成正史,成绩自己则认为要辩真伪在先,只将真实记录下来。

成铿以前读史书,从没注意过形式,也接受正史上的就是事实,哪知还会有真伪。虽然不想发表意见,不过,要是依照成绩的想法,找出真相,靠目前太学的人力是不够的。成铿建议招贤,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虽然不是论秀进士为官进爵,成绩确实需要具有史才史学史识之人协助,还有望十年成书,否则就是一项完不成任务,要么就是一部质量不高的史籍。这也正是成绩的想法,见成铿短短一个月就马上看到问题所在,感叹他不只记心好,还聪明肯动脑子,不后悔叫十弟来帮忙,马上向成瑞上奏本。

成瑞听了成绩成铿的建议,下旨由全国各地方郡县举荐名儒学士,选博学多才之士,封博士衔,到京城协助编籍史籍和律法。不到三个月,已陆续封有二十多博士了。

成绩因为主管史籍一事,安排这些博士集中在太学学馆,每天都来视察,有时候成功会让两个儿子至乾至坤跟着学习。这天成绩带着至乾到大学,几个老学士不知在争论什么,成铿故作老成地坐在他们中间。见成绩进来,都站起行礼。

成绩坐下听他们继续争论,斜眼看见成铿和至乾憋着笑在玩抓手心。成绩突然意识到成铿刚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摁着他整天和一帮老人在一起读史,真是难为他了。心里爱怜他,招手叫他近前,低声告诉他和至乾可以到外面玩耍一会儿,成铿惊喜,谢了三哥哥,拉着至乾撒欢地往外跑。

 

卷贰 – 惑 之 章三十九 屏上暗红,闲梦江南梅熟日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道德经三十

 

成绩因为编史和成功争执起来,大成如今是天下第一强国,成功要禁其他亡国的史书文集,历史就是大成的历史,过往的污点也要抹去,成绩首次勇敢地说出自己的不同想法,认为编史要不掩恶不属善,可以从他国的失败学到很多,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而且宰相大臣監修,多所干預,不能秉筆直書其言。

王丞相温司寇朱廷尉及几个太史官应和着成功,则极尽阿谀之词,成就成果也跟着献媚,成立只要成功说什么都坚决支持。成熟却认同成绩,不止是史书,大成有几十史官在皇城里,朝堂上,内宫中,纪录皇帝,太子,后妃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成功每天查看,发现对自己不利处就涂抹掉,成熟指出不对,有错记下来,才有助改进。顺势提出律法的严苛繁琐,提出宽容治国,废黜刖刑劓刑,改為城旦舂,保护劳动力。

 

成铿因为和成绩成熟一起做事,讨论交流过想法,又不喜这偷合苟容巧言令色之风,此时也站起来支持成绩成熟,帮了几句。成铿争辩道,“当年先祖开国,以仁待民,以德为政,以慈待臣,开门广义,君民和谐。”成熟也说,“古者至德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修其道。要以仁德治国。”

一直和成功的冲突让成铿觉得是自己性格上的缺失,所以特意压抑自己去迎合成功,同成绩成熟处事一段时间,发现哥哥们都有自己的思想,只不过不被成功容忍,而且不管成铿服不服软,都逃不过成功一打,既然这样,成铿便不再退让,自认对了的事情,坚决不肯委曲求全。成功看出这渐渐反抗趋势,不单他一人,还影响鼓励到其他人,成熟历来有小抵触,现在越来越明显,那成绩居然也有了胆气和他对着干了,不杀一儆百,杀杀他的势头,成功以后怎么施令!暗示黄门加重手力,这次竟打出血来了。

 

修身看成铿趴在床榻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轻声问疼不疼,问了两遍,成铿才微微摇头。修身说有刚刚从井里吸上的凉水,浸了布贴一贴吧。成铿脸埋进被里,点点头。修身示意谨言端上铜盆,退了稠裤,湿凉布贴在屁股蛋儿上,留意没有碰到破了流血的地方。

修身接着又说,“淑妃娘娘送了药,待会敷上,皇帝送了姜汤,让喝了发一发,别窒涩在内。”成铿点点头,闷声问,“谢恩了?”

修身答应谢过了。又说,“熟王殿下被派去北疆守边三年,明天就走。”成铿听了一颤,抬起头看着修身。

修身说,“熟王殿下说了,如果能起来行走,明早长亭叙别。”成铿把头又埋进被里,吩咐明一早叫他起来。

成铿当然明白成功此举意在诛心,他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三哥绩王沉默寡言,心思用在棋艺上,五哥就王常常把太子圣明挂嘴上,七哥立王从小被成功带大,性格直爽,言听计从倒不是作伪,九哥果王一向绕弯子,不知他真实想法,只有四哥成熟偶尔抗争,如今却被贬去北疆。

成铿自知学不来就王的拍马屁,也看不惯果王的圆滑,悲哀绩王的懦弱。成功就是要他们愚忠,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反对的言论,不能有所谓的谏言,因为他成功一贯正确,比所有人都英明,他成功是不会做错事的。那他成铿怎么做才能在成功严制下生存呢?

成铿一早就到长亭等候,不久就看见成熟的几辆车子出城沿路而来,侍卫扶着成熟上亭。成铿已经泪流满面,成熟让众人退下,笑着将成铿搂在怀里,“十哥儿,哭什么,我巴不得出了这京城呢。”

成铿抬起泪眼看他,看他真心的微笑,脸上放着光。成熟朝他点点头,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反正咱俩谁也不能坐,站着说话也好。”成铿噗嗤笑了,话未出口,泪又涌上来。

成熟也有些眼红,紧紧拉住他的手。半晌,轻轻的说,“北疆成福王镇守多年,六皇叔性行淑均,晓畅軍事,行陣和睦,在他手下能学到很多,我早就想过过军旅生活,现在边境安宁,打仗的机会没有,可以天天打猎,不是很好吗?”

成铿点头,“四哥哥保重。”成熟答应了。

成熟想了想,继续叮嘱,“你回来也有些时日知道好歹了,太子能躲就躲吧,他心重,别跟他拧着,多跟着三哥,他会回护你。”成铿点头答应知道了。

成熟放低声音接着又说,“父皇那里要掌握分寸,他现在宠你,难说明天会什么样。”顿了顿,叹口气,不再说了。转了话题,“太子大概不会让你继续编史编律,不知会派你什么,不管做什么,少说为妙。”

成铿点头,“四哥哥不在,我也想辞了呢,我去和太子哥哥讲去编农律。”

“农律,”成熟问,“那是什么?”

成铿说,“如何耕地,如何造农具,如何种树,如何养蚕,如今各地技能参差不齐,有些北方做的好,有些南方强,我想当取最佳之法成律,以利推广。”

成熟赞许地点头微笑,“那太好了。”

看天色不早了,成熟恋恋不舍,“十哥儿,我该上路了。”成铿一听又要落泪,低头抓着手不放。成熟轻轻说了句,“别忘了你四哥哥。”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上了车,片刻走得无影无踪。剩下成铿孤零零站在那儿,欲哭无泪。

修身见他半天不动,上来催他,看他呆呆的,说什么也没有反应,有点着急,摇着他双肩喊铿王。成铿竟一翻眼背过气去,吓得修身赶快放平他,掐住水沟穴,一会儿醒过神来,仍是发懵。修身赶快抱着坐上车回宫,又脱了靴子一路按摸涌泉。回到修颐殿,马上传了御医过来,说是略感风寒,淤积在心,吃几副药发散一下就好了。

安邦听说了,紧张起来,追问过好几次,让淑妃盯着确保治好这呆症。淑妃也不敢大意,天天来看,见成铿清楚些了,慢慢套他的话,才知道是因为成熟远去北疆引起,思念越州是真,加上成功管得严,她还不知道成铿几乎天天挨揍。淑妃心怜他,去和成瑞讲了,成瑞答应他每三年可以回越州看看。成铿欣喜至极,渐渐好了起来。

成铿送走成熟后,果然上书太子成功,律法上要主持农律编辑,编史上要专心用在隐逸名士列传上,避免和成功再有冲突。

 

卷贰 – 惑 之 章四十 人语驿桥,夜船吹笛雨潇潇

         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道德經八十一

 

那天在刘府羞花落雁闭月三姐妹那儿,谁也没留意温俭良隔壁姐姐的玩笑话,哪知他是认真的。这天天刚擦黑时拉了成铿出门,成铿问他去哪儿,笑而不答。也不骑马,坐车一直到了牡丹坊才停下来。成铿掀帘一看,红了脸,叫着要回家。温俭良笑着抱住,“你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启蒙老师?”拽他下车,“有我呢,别不好意思,保你今夜温柔之乡。”

推了成铿进门,招呼老鸨,“我们这位路公子可是初试云雨,你找个老道些的姐姐好生伺候。”鸨母看成铿嗔怒扭捏的样子,心里有数,“温公子放心,我叫苏素下来,你一看保证满意。”

果然,苏素年纪虽然大了些,可一身清淡的装扮,略施脂粉,文雅脱俗。温俭良抚掌,“不错不错,苏妈妈金屋藏娇,素姐姐我可没见过呢。”老鸨知道温公子的来路,看这位路公子也不是等闲人物,用上十二分的心思伺候着用了夜宵,温俭良亲自送成铿苏素入了洞房,关门之前还往成铿怀里塞了一个卷帛。

苏素的屋子也布置的十分雅致,几幅书画,一顶白帐,淡淡的熏着香。苏素见路公子臊臊的一直红着脸,也不开口说话,于是一边慢慢劝酒,一边笑着问他哪里人,来京城多久,喜欢吃什么,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有趣的风土人情等等,成铿渐渐放松下来。

酒过几盏,屋子里也暖热起来,苏素便趁机宽衣,引着成铿上了床,俭良揣在他怀中的那卷就掉了出来,原来是几幅精美的春宫。苏素笑着拉他看,稍稍带些挑逗,成铿略有些羞涩,已被撩起来,伸手向她摸去。

情窦初开的成铿首尝云雨,很是受用,翻云覆雨,几乎一宿没闲着。到早上了才眯了一小觉,被温俭良在外面敲门催着起来,说路公子别误了早课。

一句话提醒了成铿,急忙起来洗漱,早课没晚,可一天都心不在焉,晚上又拉着温俭良要去看苏素,温俭良不免取笑他一番,不过让他保证不能再过夜了。昨晚淑妃已经问过,被就王遮掩过去,但天天夜宿不归,就会惹来麻烦。

成铿被成功严管,惧怕太子哥哥,不敢多说多动,成绩待他很好,但闲聚在一起的机会少,在太学常碰面,却多是讨论工作,另一个善待他的成熟哥哥去了北疆,年纪近些的成就成立成果嫉妒他孤立他。平日能说上话的就是修身谨言,成铿气闷,便常常来坊里和苏素厮混,闲聊问起她的身世,原来苏素本姓哈,父亲哈琅曾在豫王府做知事,豫王犯事,哈琅随其他男丁流放,苏素等女眷没官,她入籍做了官妓。将来要么大赦消了妓籍,要么等年龄到了官配了事。成铿知道如果自己真是个富家公子,上下使几个钱也能把她赎出来,可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再细问她豫王的事,只说那时还小,不记得了。

除了和苏素缠绵,成铿也喜欢常去刘家,三姐妹念他年幼,不避讳,跟他更亲热些,成铿除了饱餐秀色,倒没什么非分之想。羞花把那几张羊皮正反两面写满了好几层,最后告诉成铿,要在羊皮上写好字,墨里要多用胶。成铿马上答应了,书信留春苑让秦公在越州笔墨作坊里特定高胶墨块来。墨胶多是羊骨熬制,倒是容易。羞花试了试,果然好用,甚至在素帛上也好用。成铿高兴,跟安邦提了,问他愿不愿意做生意?

 

卷贰 – 惑 之 章四十一 风景曾谙,去似朝云无觅处

      天下难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细。

道德经六十三

 

成铿寻花问柳的事终将瞒不住,成功等几个哥哥都取笑坊间来了个路公子,淑妃劝了几次无果,只好向成瑞提出给成铿议亲。成瑞知道了缘由却很不喜,问谁把好好的小孩子教去那些伤风败俗场所,把皇家名声败坏了,难道太子知道也不管教吗?淑妃赶快开脱,说孩子正青春年少,很正常,也知道有节制,定了亲安顿下来就好了。成瑞还想要打,“他才多大,精还没通,就这般没个好歹!”淑妃按下,劝了一阵,成瑞才消气,让交给成功办理。

成功掂量了几日,给了淑妃五个生辰八字,太常侍郎算了两个最合成铿,成瑞淑妃宗庙占卜,最后敲定选中卓侍郎的四女儿卓妍然,下了聘书聘礼,等成铿满十五岁就娶亲。这边成瑞着司徒司选趾敕造铿王府。

成铿知道聘了卓小姐,心里喜得痒痒,又有些不安,悄悄问俭良能不能造访卓府,看看卓小姐长什么样子。温俭良摇头,“人家女孩儿,成亲之前哪能让人看,你想知道长相,只能偷偷的。”成铿信了他,“那咱们就偷偷看她一回。”

温俭良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见成铿问,说自己跟卓府的几个公子很熟,马上答应安排一下,当天傍晚就去。成铿反倒沉住气,坚持第二天白天去。

第二天下了学,温俭良拽着成铿出来,骑马到宗伯司卓侍郎家的院墙外,下了马,看四下无人,温俭良指着棵树说,“我先上去看看院里什么样。”

爬上去半天才朝下压着嗓子喊,“上来吧。”成铿顺着树上去,看见温俭良已经搭着树杈跨上院墙,伸手也把成铿拉过来。两个锦衣华服贵公子,骑在墙头,朝院子里张望。

温俭良指着一丛低矮花树,低声说,“卓小姐在那花儿后面,一会儿转过来你就看到了。”果然,一会儿两个人慢慢从花丛中走出,一个浅黄衣服的女子在剪花,后面跟着个青衣侍女捧个花瓶。

温俭良兴奋的问,“看到了?铿王妃真真是个大美人!”

成铿看得呆了,也觉得这个女子美到极致,一举手一投足,飘飘然如仙子。

温俭良看卓妍然慢慢朝他们这边走来,忙摇着成铿衣袖,“殿下,快走,铿王殿下!”自己先出溜下去,在墙下还喊。

成铿只一味盯着看,听不见温俭良在喊他,倒是黄衣女子听见了俭良的喊声,抬头看见墙头上的这位。四目相对,妍然不慌不忙行个半礼,口称铿王殿下。

成铿惊为天人,几乎忘了呼吸,更忘了还礼。青衣侍女在耳边低声说了句,卓妍然点点头,淡淡的朝成铿一笑,转身和侍女走了。

 

卷贰 – 惑 之 章四十二 流苏羽葆,因梦江南春景好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道德经二十六

 

成铿自见过卓小姐后,朝思暮想,苏素那里也懒得去了。

修身注意到成铿夜里常起来发呆,有时候问他话也不理,慢慢的白天也有发呆的情况,不大似风寒淤积的那种呆样。去问了淑妃,淑妃知道不是小事儿,但不敢声张,让修身先悄悄问问安邦铿王小时候在越州有没有这种样子。因怕是因为定亲一事引起,问了清莲,扭扭捏捏的说铿王捏过摸过她们几个女侍,淑妃担忧,怕他守不住,让修身把修颐殿的清莲等年轻侍女换到自己身边,补了几名小黄门,嘱咐修身谨言多劳累些贴身侍候着。她哪里知道,成铿是小男孩儿对异性好奇而已,没有丝毫淫亵念头,去过牡丹坊后,对清莲一众人等就不感兴趣了。

这天,修身谨言陪着成铿到了安府,安邦拉着成铿聊天,也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因为和修身商量好的,使了个眼色,修身谨言合力按住成铿,成铿吓了一跳,“你们两个干什么?”

安邦上前说声殿下得罪了,便扒他裤子,成铿不清楚怎么回事,大叫住手,安邦不听,到底掀了裤子,看他大腿并没有伤,松了口气。成铿气得直喊,“安邦你放肆!”安邦赶快给他系上裤子,示意修身谨言可以放手了,举手加额,“殿下恕罪。”

成铿气个半死,喘着粗气说,“修身谨言出去!”修身看了看安邦,和谨言出去了。

安邦看成铿半天不说话,抬头看他,成铿正盯着他看,眼里含泪。“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不问我?”安邦此时觉得莽撞了,发窘低头只说殿下恕罪。成铿摇头,“安邦!”

安邦听他直呼名字,吃了一惊,抬头看成铿脸上越加阴沉,忙道,“臣只想看看殿下腿上有没有伤,怕殿下不肯,才出此下策。”

“看什么伤?”成铿不解。

“殿下小时候用刀自己刺过,还有臂膊。”

成铿一摁大腿,想起来了,更加疑惑,“你怎么想到我现在会刺伤自己?为什么叫上修身,难道是太子的意思?”

安邦想想确实欠考虑,今天这事,太子晚一会儿也就知道了,说不准还真是成功指使修身来问的,成铿这个弱点被太子捏到,后果难以预料,登时脸色发灰,忙道是修身讲殿下常常呆坐,“臣怕殿下又发,发,发魔怔。”

成铿打断他,“发什么魔怔?”

安邦只好告诉成铿有段时间曾经有过,就在成卫战争前后,原因或许是压力太大造成,安邦没有亲历,都是后来听纽钊义讲的,秦公和纽太傅如何请医吃安神药,纽太傅又如何用针刺等法子拉他出来。

成铿难以接受自己的这段历史,怔怔的望着安邦,心里阵阵酸痛。他自己不记得发生的这些,如今听安邦提起,回想起那些年的挣扎,与其说是压力造成,倒不如是压抑,那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彷徨,身为囚徒无以发泄的愤懑,加上肩负保护领地,养活满苑人口的职责。他统统埋压在心底,以为过去了就可以忘记,一旦被揭起,他意识到那份伤害是永远无法愈合了。

到了京城后,看到这么多家人,他开始努力地想融入,无形中增加了很多压力,又不能像在越州留春苑唯我独尊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感觉就像在一个深深的水塘里挣扎,拼命的想游上岸,现在知道,家人里面,有想要淹没他的,有岸边看热闹的,有想伸手拉他又够不着的,而眼前这个自小把他当做半个父亲的安邦舅父无意的也把他往水里踹一脚。成铿觉得自己真的要发疯了,这时想起和纽钊义黄山脚下分手时纽太傅说过的话,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注定朋友多,敌人更多,有的路还要自己走。

安邦看他怔怔的落泪,心里也发痛,拉着成铿的双手,跟着流泪,“好孩子,舅舅知道你心里委屈,说出来会好受些,只是别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成铿经他提醒,也意识到这精神上的痛苦压抑,有时候只能通过肉体的刺激才能减缓,他小时候这样干过,纽太傅也干过。他现在大了,有了更多的自控能力,不会故意的再去自残解脱。可是,如果真如安邦所说自己会有失去意识的时刻,只有外界的干扰,比如针刺,才能唤醒他。想到此,成铿不觉一阵心寒,暗恨自己没出息。

狠狠擦去泪水,成铿问安邦,“你跟修身说了什么?”安邦犹豫了一下,只是说要先看看那里,他指了指成铿两胯之间,“其实只要殿下没有开始背书,就没什么大碍。”

“什么背书?”成铿皱着眉问,“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

纽太傅说,“殿下发魔怔时会背什么白马,物非所指,无坚得白,什么的。”

听安邦这样一讲,成铿只有苦笑的份儿,记起小时候曾经费心琢磨理解,这么多年,书早就扔到不知哪里去了,没想到潜意识里还惦记着,回去再翻出来读一读,可能大了几岁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舅父,你也知道修身是太子的人,所以我一举一动太子都能知道,我也不知道在越州卫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忌讳,咱们也别去招惹,少些事,好不好?”

安邦点头,无以言对,成铿叹口气,“算了,反正过去的就过去了,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吧。以后有什么事请舅父先和我商量。”安邦点头称是。

成铿摇摇头,“我只不过喜欢坐着冥想,那修身啰嗦得很,我不理他罢了。哪成想他居然找到你,看我回去怎么打他!”

安邦赶紧摇手,“打不得打不得,殿下知道他是太子的人,怎样也得看太子的面子,别惹事了。”

成铿苦笑摇头,“事儿是你们惹出来的,还要我担着?”

安邦只好陪笑,“殿下大度。”

成铿沉了脸,“大度也得有个限。”

安邦忙点头,“是,是,总不能让个宦官欺负。”

成铿皱着眉,挥挥手,“罢了。上次我提的事怎么样了?”

安邦见他话题转得快,愣了一下才说,“那档炭薪之事?我和罗秀商量过两次,这招镖一事马上就能定下来,下个月他兄弟罗敏就南下取货,所需银两我先给殿下垫上,咱做笔墨的,做炭薪也容易,一道上的。”安邦停了停,淡淡一笑,“这生意也就今年做做,去年奇冷,又赶上缺炭,今年各家各户肯定要积货的,生意肯定赚钱,我知道的就有好几家也在准备,如果是个暖冬,嘿嘿,明年就没得做了。”

成铿点点头,不再说话。

安邦见他兴趣索然,知道他要走,这才叫修身谨言进来,重新上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宫。

 

卷贰 – 惑 之 章四十三 离人攀折,直与路边江畔别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道德经

 

仲夏月中,依成铿书信要求,秦凯带着十名留春苑禁军来邘都搬取修缮金。一年多了,相互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可乍一见面,竟都没认出对方。

成铿这一年内长高了半头,从个孩童到了少年,在京城经历了不少人和事,更加成熟,加上穿着打扮都变了。再看秦凯,已成年,粗壮了一圈儿,胡须遮了半张脸。两人握着手对看半晌,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成铿向成功告假几天,一直住在安邦府里,日夜陪着秦凯,在京城四处游玩儿。过了几天,从淑妃那儿支了金银,便催秦凯上路回越州。告诉秦凯,皇帝答应他每三年可以回越州看看,其实成铿自己也不太相信能回成越州,既然皇帝留下这话头,总比没有好,成铿心里高兴,现在跟秦凯说,他也高兴,免得又提什么净身一事。秦凯见他一切安好也放了心,向成铿保证等他回去时,行宫就完全整修一新了。

安邦见秦凯一行的行李沉重,路上太招眼,指着说,“行家一看就是黄货,不如这样。”

安邦从袖中摸出一卷素帛,递给成铿,成铿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让安邦在越州的总管安财交给秦凯三千黄金,见书如见安邦本人,不得延误等等。

安邦见成铿沉吟,笑道,“殿下放心,安财见过秦凯,给他几个胆儿也不会刁难的。”

见成铿仍不语,突然想起什么,吓得忙说,“臣下不敢私下囤积黄金,那可是臣的全部身家了。”

成铿这才抬眼,把书帛交给秦凯,“去秤一百二十五斤给国舅留下,你路上也轻松些。”

回头冲安邦笑问,“那你怎么搬?”

安邦见他不追究,松口气,“我付账啊。这些留邘都做周转。殿下放心,我不会背这么沉甸甸的让人路上打劫。”

成铿知道他取笑他没经验,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的来搬,举着个幌子让天下的盗匪都来路上打截。不过这样一来至少有机会见了秦凯,便没说什么。

送走秦凯,成铿着实伤心了一阵,回修颐殿连睡三天,心情好了些,一切又回归原样。早晨起来去春和园骑射,回来去太学上课,整理史籍,编辑律法,下午从师成功习礼,然后和哥哥们一起帮成功批阅奏章,每旬和安稳及司马司的朋友们喝酒操练,一月一次和安逸屠云的朋友们聚会,每月去安邦府一次照看下生意,晚上不是陪皇太妃就是陪成瑞聊聊天,日子过得平淡而有规律。

孟秋月时,成立满二十,过了成年冠礼不久,成立在京的府邸竣工,选了吉日迁入。成立连办三天酒席,先请长辈,再是兄弟亲属,最后一天是朋友。乔迁之喜后接着就是选王妃,成功作主,聘了张佑和平宜长公主的女儿,亲上做亲,定在秋猎前的婚期。

 

这日在春和园,成铿刚刚下马,成立过来,沉着个脸,“老十,里来。”

成铿奇怪,陪着笑,“七哥,有日子没见,七哥怪我没常去府上不成,还是嫌喜礼轻了,等七哥昏期,定会有大礼的。”

成立也不答言,盯着马弁牵马走远,看四下无人,一把将成铿堵在角落,沉着脸说,“山前拉里怒伙,里不乱意,不成想是跟我赌台,想断了我的财路,里还楞着呢。”

成铿听得莫名其妙,“七哥,你说入什么伙儿?”

成立冷笑,“里个小狐狸,别和我装葫芦。”

成铿摇头,“我不懂七哥说什么,无论如何,我是不敢和七哥对台。”

成立指着成铿鼻子,“今天放里,落敢扁我,里当心。”

成铿觉得窝火,反倒追上去拉着成立问,“我更不敢骗七哥,至少让我明白哪儿做错了。”

成立一甩手,“去问里家的棱。”

成铿也没心思骑射了,跟王伯兹讲了一声,复又打马回城。进了修颐殿,看见修身谨言,低吼,“都给我进来!”

修身忙问什么事,成铿一拍案几,“你问我?七立王今天堵着我问入伙一事,恨不得杀了我,你说怎么回事!”

修身一听,示意谨言出去,关了门。转身问成铿,“立王可是问生意的事?”

成铿冷笑,“果然是你,得了什么好处,胆敢让我落埋怨!”

修身低头道,“并不似殿下所想,修身不敢背着殿下拿什么好处。”

成铿更加糊涂生气,拿起茶盏砸过去,“你这是想混过去,还是让我猜迷,说清楚!”

修身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马上双膝跪地,“不错,夏初的时候立王确实曾托范内侍来拉殿下入伙做炭薪生意,那日去立王府贺乔迁,立王还追问了,都被我挡了回去,只是不该冒铿王之名,殿下如何惩罚,修身都愿领。”

成铿皱了眉,“为什么要挡下?”

修身迟疑了一下,“老奴只是觉得不妥,也不知道后来殿下和安国舅罗家也做这道上的生意。”

“你觉得不妥,”成铿重复他的话,“有什么不妥?”

修身低了头,没有回答。

成铿想了想,“你还觉得我现在应该退出吗?”

修身停了片刻,点点头。

成铿笑了,“莫不成?”摇摇头,挥了挥手,“果然是好生意,这么多人都插手。也好,我听你的。不过,”

他盯着看了修身半晌,心里早就想揍他百十回了,只是碍着成功的面子,气儿都转撒在谨言身上。

成铿暗暗叹口气,“算啦,你先去吧,记着,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说一声。若再有这样的事,看我打断你的腿!”

修身听他说的狠,抬眼看他,果然一脸阴狠,不由哆嗦了一下,嗑头谢了,躬身退了下去。

看修身退出的背影,成铿犹豫着,如何去和安邦罗敏讲。退出是绝不在成铿的考虑之中,那就是明争还是暗斗的事了。

成铿早知道简单冲动的成立背后肯定有靠山,暗笑成功自罚了一年的俸禄,想从这里找补回来,为自己谋利而放松炭薪管制,想起那令书上还借口汉兴开关梁弛山泽之禁,原来旨意未达成立早就开始了,当初为何要拉他入伙就不知道了。

单从生意角度讲,成铿知道己方是占有优势,入手早,从南方低价进入去年的存货。只是不能轻视成功对所有人的压力,他要让安邦去打听还有谁在做,是不是已经有人退出去了。

“你还嫩着呢。”成铿轻轻重复成立的话,嘴角露出微笑。

贾多端則貧,工多伎則窮,心不一也。成铿用成功给的三千黄金,暗中分别托屠云和安逸找到那些退出和准备退出的商家,这些人的靠山迫于成立压力都退了,突然又有富家子弟掺入,想要拉住新靠山,言听计从,假意哄抢货源,结果抬高了买价,迫使成立高价买进。等到秋末山林开禁可以伐木烧炭上市了,成铿却找到在司马司几个常聚会的军中朋友匿名在邘都和周围几县高调捐出大批炭薪,供百姓今年过冬,迫使炭价下跌,里外里,成铿损失了大约千金。成立毫无经验,成功又不肯出头,吃了个大亏,炭还没见到就先赔进几千金,都不知道输给了谁。成功后来找茬儿打了成立一顿出气,成铿知道因果后,再也不玩儿这种阴招了,至少对自己的兄弟,绝不再动此念头。

没人知道成铿在后面使坏。安邦罗敏因为动手早,从南方进来的成本低,没赔,也没赚,反倒来安慰成铿。几人商议后,决定退出炭薪生意,改做茶叶笔墨和珍珠。茶叶属大宗,做的人多,有竞争,但大家互相照应,人人分杯羹。

成铿的高胶墨块可是秘密配方,又有字仙羞花做宣传,很快成了皇宫贵族大户的特供,量不大却是最赚钱的一宗。珍珠在北方是高档新鲜物事,安罗两家独揽。

成铿也不插手具体事宜,每月只要安邦告诉他帐上有多少进项就行了。没想到安邦在这上面挺用心,生意开始做大做宽,也认识不少贵族大户,拉着成铿去结识,这些人也愿意巴结铿王和安三国舅,也有的是想通过安邦去结识安境。

成铿还建议安邦去开酒楼,他的鸭子煲可是一绝,安邦摇头,好吃的自己吃,不能分享,开酒楼太辛苦,他不愿意操这心,只为他人吃得开心的事他是不做的。

 

卷贰 – 惑 之 章四十四 凤箫声动,宝马雕车香满路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道德经三十六

 

转眼又到深秋,天短了,成铿在东宫的时间越来越长,成功对他和至乾的功课一直督促得很紧,只是成瑞近来身体欠佳,朝政都推给太子。成功顾不过来,让成铿多带管俩个侄儿。

这日因为两个折子没看完,成功让成铿带着侄儿至乾至坤先在院里顽耍一会儿,等他完事再摆膳。至坤就拉着哥哥和十叔蹴鞠。

成功看完折子,正要站起来舒散一下,忽然外面一阵乱叫,跟着鞠球飞进殿来落在书案上,打翻了烛台,热油溅到成功手背上,疼得他甩手跳了起来。

成铿,至乾,至坤都跑进殿来,两个孩子早吓得跪下。成铿看见书案上开始着火,扑上来用袖子按灭。

成功心惊之余,手上烫伤疼起来,顾不上叫人,看见成铿在面前,气得就想自己动手打他,声音也高了些,“老十,我就让你等一会儿,就不能安安静静坐着?”说着成功挥手将身边一盏落地柱烛台拨向成铿。

原本想着也就打中他的肩膀,没想到,成铿听他叫,正附身过来,碰巧和那烛台最尖利的台边猛地撞在一起,正好磕在眼下颧骨处,成铿一疼一晕,头本能地向侧面急躲,又撞在书案上,这下更狠,叫了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成功吓坏了,赶快扶起来,“老十,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他脸上流血,赶快叫御医。

成铿坐了一会儿,天旋地转的感觉才过去,看成功一脸担忧,挤出笑容,“太子哥哥,我没事。”

成功赶快叫修身谨言扶回修颐殿躺下,吩咐御医每天去看看。

到了夜间,成铿的脸开始肿了起来,半边脸皮被撑得锃亮直反光,头疼欲裂,躺着不敢动,修身赶快用冰凉的井水浸了湿布敷在脸上。

第二天早上御医又过来看,敷上药,成铿这边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挣扎要坐起来,却眼前发黑,头像要裂开一样,痛的作呕。修身赶快按住,“这是脑仁震着了,快躺着别动。”成铿复又躺下,天旋地转的,抓着修身不敢撒手。过了一会儿,好点儿了,晕晕的睡去。

午后醒了,觉得头疼好多了,只是脸上胀痛,叫谨言拿个铜镜来照着,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半个脸肿起老高,右眼周围青紫,睁不开,也看不见,伸个指头去按了按,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叹口气,扔了铜镜,闭眼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要谨言去地窖里取冰块来,包在绢子里,轻轻贴在脸上头上。

过了好几天,才开始消肿,红肿变青紫发黑,看上去更吓人,成功下令在宫里好好静养,功课以后再补。

 

在小小的修颐殿里关着,成铿憋坏了,屋里屋外折腾几天不够解闷儿,开始上房,说是观风向测雨雪。修身苦劝了几日,实在被烦的不行,不再爬房,召集院中所有人步阵走阵,玩儿了两天,没意思了,叫谨言传话大司空,将制作了一半儿的马拉收割器,云梯,曲辕犁,通通搬过来他继续琢磨。云梯可依云而立,所以瞰敌之城中,成铿觉得云梯笨重,想要改得轻便一些。成铿养过羊,羊的多种用途还没有完全利用,便想起用羊皮扎多人用载的羊皮伐,用在军中。大司马借口云梯太大,不能拉进宫里,那位杜涛佐司也进不得宫中帮忙,只给他做羊皮伐和耕犁的材料自己玩儿。成铿这下安静下来,常盯着那两堆东西发呆。修身又开始担心起来,反催他院子里跑跑。这次成铿不是发呆,脑子里想法子。过了几天,还真的把两样东西弄成型。然后追着问大司空飞翼做得如何了。

成铿自小就对飞感兴趣,天上地下水里,人有腿在地上走,没有鳞却能游,那么为什么就不能试试飞呢?以前曾和杜涛试过不太可行,现在画了图形让他重新做来。先放下人去飞的想法,这次是想造木鸟开始,从小试到大,大到可以载个小儿,用来勘查敌营。

 

成立搬出去后,公主杬蔻和栎芃也出了嫁,至乾至坤还小,身边陪着说话的少了好几个,皇太妃念叨好几天不见宝贝十哥儿,淑妃因为成瑞不适,在皇帝和太妃两边侍候,忙不过来,有好久没见到他们兄弟几个,才知道是被成功禁足不许出宫,以为又闯了什么祸。

过来看看,吓了一跳,细细问了缘由,也只得叹气,又怕留下疤,记得惠妃喜欢鼓捣养颜秘方,让她配些敷面膏给成铿用。因为皇太妃问得紧,只好给成铿包了一半脸,晚上陪太妃吃饭。老太太耳朵不好使了,眼睛却尖,看成铿这样,心疼得要命,把成功叫去着实地埋怨了一番。成铿强装没事的样子,讲神仙故事逗太妃开心。

足足有六七个月,青紫才基本消下去了。可到底破了相,眼角有道疤,颧骨上还有个小坑,一笑就更明显。

 

卷贰 – 惑 之 章四十五

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勇於敢则杀。勇於不敢则活。道德经七十三

 

成瑞身体不适有阵子了,几个孩子轮番探望,成铿也注意观察成瑞一些时日,这一天终于忍不住,晚上辞安后,故意磨磨蹭蹭留在最后,见左右无人了,才在成瑞面前长揖不起。

成瑞吃惊,忙问是不是皇兄们又欺负他了。

成铿摇头,请父皇先宽恕他要说的话。

成瑞更疑心了,“到底什么事?”

成铿犹豫半天,实在不知道怎样更婉转的讲出来,干脆直接了当,“父皇是不是尝试仙丹,因为从面上看,中毒已久,可不可以搭下脉确认一下。如果真是如此,肯请父皇赶快停下来,不要再吃什么仙丹了。”说完又揖手。

成瑞瞪着眼睛听,脸色越来越阴沉。看着伏在脚下的成铿,又抬头想想,示意何总管近前,叫他亲自去传口喻,宣安侯大司徒王丞相刘中书令立即进宫。

成铿不知道为何父皇突然这么晚召这些人进宫干什么,大概想起什么大事,只想赶快说完好退下,抬头看何总管一脸严肃的走了,就接着讲了进京前和纽钊义纽襄见到的一位炼丹道士,所有表症和成瑞一样,纽襄还告诉他是什么毒,脉象如何,如何解毒,等等。

成瑞突然打断他,“你一小孩子懂什么,不许胡说了。”

成铿还要申辩,成瑞轻轻拍拍他的头,“我知道了,天晚了,回去吧。”

成铿只好再拜去了。路上远远的看见大舅舅安境先到了。

安境见过皇帝,尚未开口,成瑞就说要废太子。安境吃了一惊,赶快让何总管出去先拦住丞相和中书令,见四下无人方问事出何因。

成瑞叹口气,“还好是你先来了。”他指着几案上的一个玉匣,打开盖子说,“这是太子年前进贡的灵芝粉。”

安境看了看,点点头,“神农本草经载养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輕身益氣,不老延年。”

成瑞哼了一下,“好个益气延年,不如说让我成仙上天罢了。”于是说了自己如吃仙丹中毒的症状。

安境脸上严峻起来,“毒害君主事关重大,陛下如何确定是这灵芝粉呢?即便是这灵芝粉,如何确定是太子所为?废储同样事关重大,立子設如宗社,此所以使五官治,执事政也。陛下扶植太子多年,也知他如今朝中势力雄厚,立太子事关国运,岂是说废就废呢。”

成瑞如何不知这利害关系,成瑞对饮食十分注意,很讲究,四时的食物只吃几种,很少猎奇尝新鲜东西,经成铿一点,马上联想到近来的不适和太子送上的这灵芝同时,所以心里最清楚毒是太子下的,目的嘛,要早登基恐怕是其中之一。成瑞心里其实早有退位的打算,但并不想这样被赶下来。

成瑞抬眼盯着安境,“安卿,你知道皇后当年,安仪她,”成瑞低头叹息一声,“我如何不知先皇和她的用心。”

安境轻轻道,“皇帝,臣倒以为是先帝因陛下任贤博爱无为,才立为储君的。”

成瑞点点头,“当年的事,我实是不愿桐璜参与,他太年幼,如何深悟这其中因由。”

安境道,“太子虽然年幼,却是聪明睿智,否则先皇怎会处心培育。”

成瑞道,“先帝圣心,我如何不知。我也和你提过,待成功年满三十,我就让位给他。你和我同心,也提携了他这些年。”

安境点了点头,不语。

成瑞瞥了他一眼,“我不放心他了。多疑便不任贤,多智便失德不孝。如今竟使出这等手段,仁何在,义何在!”

成瑞手指轻轻敲着玉匣,天下之命悬于天子,天子正而天下定矣。成功变成如此一个心胸狭窄暴虐顽酷只为自己手段用尽的储君如何让他放心将社稷交出。

安境见他迟疑,便问,“圣上如何今日方知道灵芝有毒?立谁为下一个储君呢?”

成瑞不语。安境心里有些明白了,摇摇头,“陛下需慎重,中书令尚在摇摆,丞相近来已偏向太子,六司中都有亲信,东征军又在太子掌控之中。且不说成功羽翼已成,自襁褓中,皇后便逐邪人,召三公教导。太子文武俱行,德威并施,忠信亲民。”

成瑞皱了皱眉说,“我知道。”

安境退后半步,“陛下三思。”

成瑞沉默半日,“安卿,你给我把好这朝政啊。”不再看他,摇头抬眼望天,“安仪,安仪,安仪,到那天你就放心了。”

安境默默地给成瑞行了稽首礼。起身请何总管宣那二人进殿,四个人关了门商量半宿,中书令拟写一道暗诏密旨,何时开启另定。

成瑞夜传中书令等人的消息马上传到成功处,一直到天明尚无诏书传出,派人打探,只说一直闭门不知何事,心中纳闷,只好等有机会问何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