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
我是谁
卷壹 – 觅 之 章一 故人长绝,千里自此共明月
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道德經二十五
元和七年季夏六月,大成国,邘都。太子东宫。
太子成瑞奉旨设宴,为明日启程回国的卫国御弟樊王邬宗雍辞行。
位于成国南方的卫国长期仰仗大成国的荫护,尚可和两国之间的有库国抗衡。近几年来,卫王发奋图强,国力逐渐强盛,开始向北扩张,有库国已有被蚕食的势头。大成国也觊觎有库国多年,成王本着远交近攻之策,和卫国结盟,伺机瓜分有库,按协议两国互换人质。
这次樊王来京城邘都,就是送侄儿卫王的太子邬梁雍来成国,成国则把成瑞的小儿子尚成梅璐交给樊王带回卫国。
当初卫国仰仗大成庇护时,邬宗雍曾在邘都做人质多年,和太子成瑞颇为熟稔,要说起来,两人还是姑表兄弟,成瑞的姑母是宗雍的生母,宗雍一直叫四哥。直到成瑞被立为储君,才改口称太子,以示尊重。
如今二人酒过数巡,谈得正欢,成瑞突然叹口气说,“小儿年幼,还望樊王万万多加照应。”
樊王邬宗雍答道,“太子殿下放心,当年宗雍在这邘都做质子,太子向来待我如宾,我感恩不尽,宗雍保证会善待小皇孙。”
樊王点点头又接着说,“再说,我卫国宽容大度,小皇孙不是还留在大成境内,贵皇帝不但赏封越州千户,还加赐行宫居住,小皇孙哪里是质子,明明是封王一般呢。”
见太子还在叹气,便接着说,“本王深感皇帝诚意,这质子当然非嫡出不可,我卫国自然是不敢接受嫡长孙成功殿下的。”
成瑞摇头,“是安妃,当母亲的是颇不放心。”
樊王咂咂嘴,“当年的安太子妃是多么的决绝,杀伐决断不让须眉,怎么,有了小皇孙,这两年真的踏心做个母仪天下的东宫娘娘了。”
成瑞见他说什么太子妃的决绝,心里清楚他暗指什么,当年的事也不是他引以自豪的历史,有些不悦。樊王自知酒后失言,讪讪的,于是晚宴草草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樊王一行便装点齐备,已在宫门口等了多时。安妃亲自送来小儿子,不光随行乳母侍女侍仆十几个,吃穿用度也装了好几车。
樊王验明正身,唤了自己带来的两个大丫头,抱了小皇孙上了卫国的马车,自己遥遥对藏在车中的安妃揖手行了礼。
正要转身,安妃的内侍急急上前,手上捧着个玄玉佩,递给樊王,禀说是安妃给小皇孙贴身佩戴的,才躬身退下。
樊王嘴角暗笑,知道自己刚才的特殊揖礼被安妃认出。微微点头,这才和前来送行的太子成瑞道了别,和十几个随行的大成臣子们大队人马出城南下。
越州城是大成最南境的重镇,地处大成,大卫,有库三国交界处,三国交战了近百年,大成国常年有重兵驻守,大成几代皇帝都曾来这里。不光是御驾亲征,越州山灵水秀,四季温暖湿润,也是冬秋季皇家达官贵人们最心仪的避寒去处。
越州曾经是有库国都,大成南侵,占领了越州,有库国都南迁三百里,所以大成皇帝以有库皇宫为中心,又扩入附近几处庄园,改为自己的冬宫,取名留春苑。苑子虽不大,亭台楼阁,溪流蜿蜒,几处竹林,几池荷花,很是惬意。
越州离邘都千余里地,樊王这一路人马缓缓的走了近二个月才到。如今两国结盟,按议定书樊王留卫国羽林军六百和大成的两百禁军一起编制成留春苑行宫守护营,各由一名都尉统领。羽林军的职责是监督小皇孙在宫中的一举一动,确保他不会逃离,禁军则保护小皇孙安全,不被樊王劫去卫国。
邬宗雍在留春苑逗留了几日,见诸事已安排妥当,便率领卫国臣子们继续南下回卫国,大成随行臣子则回京复命。
行宫总管秦时祥秦公本是越州人,原在邘都宫里当差,侍候过两代皇帝,上次随皇帝出巡越州后,就奉旨留下来做了总管。
大成历代皇帝以勤俭自敛为守则,境内奢华宫阙不修,留春苑虽依皇宫扩建,却保天然本色,苑中供给除京中九库象征性地每年有一笔款项,主要源自苑外领地三千户的供养。现在虽然大队人马入住,比起当年皇帝御驾出巡的阵仗还差了些。如今又加了千户的进项,几个月前就有旨意下来,秦公一切早安排妥当,将小皇孙安置在退思坞中。
留春苑正门朝南,四角是阙楼,登高向外可望全越州城,向内可观察到留春苑每个角落,大门内阙楼下到正殿之间是一片大广场,以前有库国皇帝在这里举行盛典,宾宴群臣,接待使节等等。广场正北是留春苑正宫睿乾宫,正宫是三进,大殿睿乾殿,西面文昌宫,东面武盛宫。中间一进是退思堂,原是皇帝书房。后进是三个独立又有小门相通的小院,以前是后宫。
这正宫三面有溪水环绕,从西北角出去是一片大湖,大成皇帝扩入的几个院子就是沿湖而建。其中的一个院子是退思坞,地理上是留春苑的正中央,所以秦公才选这里作小皇孙的寝宫。这退思坞建筑设计简朴明亮开阔,容易侍候看管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儿,厅堂临水而建,却有高窗隔挡,所以也不怕失足落入湖里。
秦公看那小皇孙不过两三岁的样子,被这样生生从父母身边带到这么远个地方,只得叹他生在帝王家的命了。心生怜悯,叮嘱上下尽心照顾。
卷壹 – 觅 之 章二 雁字回时, 云中谁寄锦书来
和大怨必有馀怨安可以为善 道德经七十九
大成国地处中原,地域辽阔富庶,人民安居乐业,建国以来,历代皇帝遵循祖训,轻徭薄赋,爱民如子。大成九州方圆千里,东有宁田国萧国及鲁国等十四个小国,北有契丹,匈奴,西有西狄,吐蕃,南有黔国,有库国,卫国,宋国,吴国,其中以卫国最为强大。一旦南方有了和卫国的联盟,皇帝开始着手平定北疆。
大成国北部是历代皇帝头疼的地方。北疆地产富饶,主要铜铁矿产集中在这里,山林密布,水草茂盛,马肥牛壮,盛产木材羊氊皮货,皇家的几处狩猎场也在这里。
广袤的土地人烟稀少,大成守备比较松懈,设在边境的几个关口常被骚扰袭击,外族趁机掠夺资源和妇女。
二十多年前发现了几大银矿,皇帝才决定大量增兵,加固现有的关卡,使其易守难攻,修筑新关口营堡,增加关卡密度,一处遭袭,其他也可以尽快增援。每五百人置守一堡,每三两堡置營田官一員,令以時耕种,農隙则教以武藝,以備戰鬥。
皇帝派江固中郎将统筹北疆,几年下来,边境逐渐稳固,百姓安居,还大大增加了财政收入。六七年后江固将军病逝,年轻的佐将张佑继承重任,制军更严格,与江将军不差分毫。
张佑出身行武,曾祖祖父都是追随定侯段大元帅战死沙场的老将,父亲却是个小书吏,碌碌无名,张佑自小立誓要重振张家雄风,在疆场上做出一番事业。年纪轻轻,十五岁就投军江固,勇猛善战,不到二十就成为佐将。
皇帝甚是欣慰,很快就升张佑为中郎将。镇北数年后述职回京城,赐婚平宜公主,再升为大将军一职。这平宜公主乃皇后嫡生,聪明伶俐,自小得宠,却不娇弱,在宫里学皇子们使枪弄棍舆马弓弩,样样都来得。如今嫁到北疆,如鱼得水般,自领一支娘子军,在京中成一时佳话。张佑在北疆镇守十几年后,看公主思乡,几个孩子又都送到邘都受教育,上书邘都,皇帝开恩诏张佑回京在司马司挂职。
近几年,北疆又有些吃紧,大成国多年墨守陈规,没有大变化,境外两支大的游牧部落逐渐强大起来。孔子曰,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其中契丹北狄一族人甚是彪悍勇猛,契丹人高鼻深目,髡发,面色黢黑,好战凶狠,语言又和中原不通,成国人惧怕,多不敢与其对抗,对大成造成威胁。另一族匈奴西夷也是能征善战,不读书没有文字,无礼野蛮乱伦,因为逐草而居,大成几次出兵征剿,茫茫草原上,无踪迹可寻。
张佑对北疆最熟悉,此番重振北疆的重任当他莫属。张大将军自是不负众望,统率大成大军所向披靡,不但平定北疆,还将国土向北推进五百里。皇帝大悦,派皇子成福王赴北疆接管镇守。张佑得胜回朝,封三等景侯。
卷壹 – 觅 之 章三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言有宗事有君 道德经七十
这一日季春三月初七,是小皇孙三岁生辰,樊王早就送来了寿礼,不外乎些锦缎,长命缕,小金饼,璧玉佩,牛鹿羊猪,书经墨笔,弓弩匕首等寻常物件。
秦公和女官蕊姐,乳母惠娘一起商议庆生。大家心知肚明这里到底是囚禁之所,虽然樊王没有刁难过,大家知道不该大办,只请禁军和羽林军的将官而已。
谁知这天一大早,外侍报国舅安邦已在苑门外下车了。秦公听了,不敢怠慢,赶快出迎。原来这抚远伯安邦是太子妃安仪的幼弟。
安家在朝中势力雄厚,安仪是太子正妃不用说了,还把妹妹安祥也聘进宫里,生了皇子后封为淑妃,姐妹俩同侍一夫。大哥安境世袭宁侯爵位,近日刚刚升了大司徒,六司之一的第二大司司徒司掌管着国土资源,山川土地,民生城池,主持国家财政。二哥安边是桑郡节度使,大成九州疆土又分九郡,每郡有驻军戍边,驻军大元帅封爵节度使。六司的第三大司司马司虽然掌控兵源和各级将官的调派,统军的大元帅却直属皇帝管辖。节度使安边领兵十五万,盘踞大成东南常州十四郡州府,是大成国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只是这个小弟弟安邦心性疏懒,闲散半生,三十来岁才封个抚远伯,现在司馬司任个虚职。
秦公请安邦到正殿,一边吩咐乳母惠娘带小皇孙过来,一边道歉说,“一来不知抚远伯在越州,二来不敢大张旗鼓,故此未有请帖送上,请国舅见谅。”
“哪里哪里,”安邦毫不在意,“我这也不过是年前才置的房产,刚刚收拾好,从京城搬来住了几天,要不是东宫娘娘有书信来,我还真不知道是小外甥的生辰呢。看,”他指指后面跟着的几大箱笼,“有皇帝,太子,娘娘赏下的东西,我的寿礼花了大半个月才置办齐的。”
“咱家替嫡皇孙谢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和娘娘殿下的恩典,谢国舅爷。”秦公忙一叠声地称谢,面上略有难色,咳了一声,“呃,樊王刻意嘱咐咱们隐去皇孙身份,只许称路哥儿,万望国舅爷别在小皇孙面前提起才好。”
安邦皱了皱眉,不过他历来胆小,没说什么。正聊着,惠娘抱着路哥儿进来,教他给安邦长揖行礼,算是谢了祖父父亲母亲。
安邦回个半礼,抬眼看那小儿,穿着淡黄色绸裳,上面绣着五彩凤凰衔日,项下戴着白玉,一头柔发略有些卷曲,两角扎起,用珠子束住,圆圆的脸白白嫩嫩,粉红双唇微张着,一双眼睛漆黑,滴溜溜转着看。安邦看他长得水灵,喜欢得一把抱在怀里哄着。
路哥儿也不认生,看安邦的胡子好玩儿,两手抓着掀开看下面有什么。安邦则做鬼脸逗他,路哥儿看到胡子下面是嘴巴,安邦正呲牙咧嘴吹气出声,摸着咯咯地笑。
安邦见他左腕系着五色长命缕,右腕上却带块玄玉佩,认出是安仪之物,不禁将外甥搂紧,“好孩子,看舅舅给你的寿礼,那些是你娘给的,喜欢吗?识字吗?读书了没有?”
路哥儿回头看了一眼箱子,点点头,回答喜欢。又说,“识字了,读了春秋,诗,书。”
然后抬头问安邦,“我是路哥儿,你是舅舅,我娘在哪儿?”
安邦听了立时红了眼圈,不知如何作答,瞪着秦公看。惠娘知趣,赶快接过来,拉着路哥儿去看箱子里的东西。
安邦清了清嗓子,问秦公,“路哥儿才三岁,已然话语严谨,还居然识字了,教他读诗书春秋,能懂?”
秦公忙答应,“年前樊王从卫国送了两个师傅过来教他读书识字,说路哥儿聪明伶俐,如今字已识得一两千。咱家读书不多,不知好歹,眼看路哥儿就到了启蒙年龄,到底还是咱们大成国的教育正统。伯爷此番回京,还请皇太子派个师傅过来才是。”安邦满口答应。
秦公答谢不迭,这时已有将官进来庆生。秦公引见安邦,十几人按级坐了,秦公便叫摆上寿宴。武人们大多不拘小节,安邦又在司馬司任职,和这些将官们还挺投契,大家酒来肉往尽兴而散。过了两天,安邦就上路回京到安太子妃那里交差去了。
转眼小皇孙在越州快两年了,留春苑上下一概称他路哥儿,前面有秦公呵护后面有乳母娇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发有了贵公子的颐指气势。只是不得离开行宫半步,留春苑不大,这两年已被他玩遍,恐怕连每块石头都翻过几遍了。
那卫国的两个教师只是每晨各一个时辰讲书,下了学就打发路哥儿苑里玩耍。玩儿烦了,就整天跟在秦公身后问东问西。秦公见他没有同龄玩伴儿,便叫新寡的厨娘满婶把几个儿子接来,一来陪路哥儿玩儿,二便能接济一下满家。
这个满婶未嫁前就在行宫厨房帮厨,满叔爹兄弟俩养猪养羊养鸡,专供越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满叔赶着马车送货,一来二去和满婶好上了,成了亲。半年前满叔送货时马车翻进山沟,满婶带着五个幼子守了寡。因为在行宫里当差,儿子们就留给乡下的祖母带着。满家不很富裕,满叔一死,家里少了个壮劳力,还添了五个闹烘烘的小子,妯娌们就有闲话出来。满婶求了秦公,才得以接了孩子们进城,就在行宫东墙外侍仆下处寻间房子住了。
满婶在厨房多年,但厨艺没什么长进,问苑中任何一个人满婶的饭好不好吃,大家都摇头吐舌。可偏偏路哥儿喜欢,满婶自己在苑里种的栗树枣树,用结的果实做出栗子芋头糕和粟米枣饼是路哥儿的最爱。满婶一家进城后,秦公不仅加了月俸,现在一家吃喝用度都是宫里的。这样一来,满婶不但可以照看孩子又可以贴补家里,自然是感激不尽。
农家长大的孩子会穷玩,正值秋末,满婶大儿子七岁的满仓和六岁的满贯四岁的满盈带着路哥儿满苑子逮蟋蟀斗着玩儿。没两天,路哥儿斗蟋蟀的本事已不在老手满仓之下了。
和满家孩子傻顽不同的是,路哥儿一边逮,一边玩儿,一边吟唱,“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無,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无荒,良士瞿瞿。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以大康。职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满仓愚笨,不知路哥儿所云,满贯聪明些,每到路哥儿唱到蟋蟀在堂,就跟着高喊蟋蟀在堂,引得小皇孙咯咯的笑。
玩伴儿是有了,秦公又有新的头疼问题,路哥儿开始问他的爹娘,他的兄弟。秦公被问得没法,只好说老奴不知,要不就是老奴不敢说。
樊王逢年过节必定派人来送礼物,每年的元宵灯节,小皇孙生辰前后,中秋前后,都亲自过来看看。路哥儿后来就追着问樊王是不是自己的爹爹,闹得邬宗雍哭笑不得,渐渐的减了来越州的次数,改派身边一个谋士叫李辰的常来探望。
秦公自国舅抚远伯安邦走了以后就天天盼着,还追了书信过去,终于这天安邦回来,还带来了圣旨。大成国派了自己的老师,秦公接进来一看,居然是纽太傅!
三公之一的太傅纽钊义年轻时是皇帝伴读,后来教导了太子成瑞和太子的嫡长子成功。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和安邦一拍即合。在京中多年,气闷已极,见安邦南下,嫡皇长孙成功也满十六了,干脆退休,辞了官,来越州闲居。太子成瑞和东宫娘娘安仪便托他教育小儿子。国书送至卫国,樊王大度,加上和纽太傅还有师生关系,允许纽钊义在行宫内居住,进出自由。
安邦纽钊义带来的圣旨中除了敦促读书习礼之外,还敕封小皇孙为铿郡王,另加千户。
秦公见纽太傅行李别的没有,竹简书卷好几大车,于是选了退思坞边上的凸月楼给纽太傅住下,改称藏书阁。纽太傅爱这个小院的清静雅致,欢欢喜喜入住。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做起成铿郡王的师傅了。没想到这个路哥儿可和他以前教过的皇亲贵族子弟不一样。
这路哥儿,自封郡王后,依惯则被称为成铿王。成铿做小主人惯了,突然来了这么俩,一个自称舅父,一个自称师父,指手画脚,自己干什么都不合他们的规矩,每每被他们叫去训斥一番。
还有安邦觉着要先瞒着身份,看看成铿四岁多了,怕他开始四处打探,于是把以前从京城皇宫里带过来的侍女仆从都打发了,连两个乳母也遣送回原籍养老。
路哥儿成铿的身边都换了黄门内侍,剩下的女官们多是年长的粗使侍女和针线绣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安邦不信任这些京中出来的人是因为成铿刚来不久,秦公发现小皇孙常常夜间啼哭,不知缘由,暗地里观察一阵原来是身边侍候喂饭的一个侍女,饭喂着喂着就喂进自己的嘴里。小皇孙以为是游戏,看着咯咯笑,同时又正慢慢断奶水,因而夜里饿得哭。侍女被打被罚,惠娘蕊姐也难就其责。安邦得出结论,这些京城出来的都娇懒又太过刁钻,倒是秦公手下这些越州行宫的旧人质朴更值得信赖。
贴身侍仆除了秦公突然一下都是新面孔,路哥儿成铿心里甚是不爽,这个师父还搬进了他的秘密藏宝院子。他一五岁的孩子有什么宝贝呢,最宝贝的是收集的各种虫鸟干尸,还有蛇,蜥蜴,蛤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都有。听羽林军的兵士讲这些小动物要活着慢慢焙,风干后不但能保持鲜艳的色彩,还可以固定各种造型。再有的宝贝就是苑中各处搜集的五颜六色的石头。这些宝贝们是成铿的顽伴儿,大部分都有名字呐。本来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宝贝石头底下都压着半风干着的宝贝虫鸟,秦公叫人打扫院子,一股脑儿全给扫了出去。他一气之下,院子里能够得到的各色奇花异草被他砍了个秃。
隔三差五的,秦公就跑来向纽太傅汇报说,路哥儿想闯出宫,被拦下后,拔刀刺伤了两侍卫。一会儿又来说路哥儿把湖里的鱼都钓出来,挂那片竹林里风干。一会儿是路哥儿放了池塘的水,淹了厨房。再一会儿就是路哥儿爬上树顶一整天不肯下来,仆役爬上去接他,被踢下来摔断了腿。再不来就是路哥儿玩火,烧了羊圈,烧死了几只,剩下几十只羊逃出来满苑乱跑,仆役们抓了几天还未找全。等等等等,奇招不断。
纽钊义教过的京城贵族子弟皇子皇孙们,哪个不是规规矩矩,知书达礼,对他礼貌有加,哪如铿王这般淘气。纽钊义头疼,说过一两次,也就随他去。他身为太傅多年,心思专放在搞学问上,很少参政,家教上也稀松,自己的儿子们无一读书从政。老大回原籍管着田庄,老二经商,老三一琴一剑四海游荡。所以秦公每次来汇报成铿祸害了什么,纽钊义先是把成铿申斥一番,次数多了,只叫秦公自行处理,再问,纽钊义也不多说,口头禅就是,“这个悖时脑壳儿,长大就好了。”
这成铿不仅淘气,话还特多,只要不睡觉,嘴里总是念叨着什么。以前在秦公那儿问不出结果,现在就跟在纽钊义后面问,天有多高?为什么有白天黑夜?为什么叫那个为日?夜间那个叫月?为什么树是青的而不是黑色?为什么鸟会飞?为什么人没有翅膀?雨是哪儿来的?滔滔不绝问个不休。
纽钊义实在烦不过,于是命他除了书中所言不得用其他词语。没想到这小儿记心极好,读过的书虽然不能全部理解,却是一字不落全能记住。有时候见纽钊义无语,就自问自答,十之四五错会了意思,逗得纽钊义忍俊不已。纽钊义也不纠正他,知道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成铿对日月星辰极感兴趣,白天无法看日,晚上就常常盯着星月不转睛的看,边问纽太傅,“常羲生月十有二,怎么只剩一个月呢,都变成星宿不成?”
纽钊义笑着逗他道,“所以才有四时,每时有孟仲季三月,十二个月,每月都是个新月。”
成铿侧头想了想,半信半疑。接着问,“那常和生十日,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所以我们只能看见枝上的那日,如何不见什么扶桑木?”
纽钊义无言以对,只好摇头,叮嘱他不得盯着看日,那便真的看到十日了,指点他去读淮南书。
过了两天又来问,“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大荒中有山,名曰明星,日月所出。日月不见面,何以出这么多大山?”
纽钊义听了诧异,“你如何知道见面才出?”
成铿见纽钊义没有回答,反是个问题,摇头嘻嘻笑道,“纽师父何有此问,尧上射十日,所以只有一日敢居上枝,自然有九日和十一月在枝下见面了。”
纽钊义听了,大笑道,“定是如此了。”
安邦听秦公讲成铿这些奇招后,却是每次都叫成铿来训斥一番,不但没用还造成他逆反心理,更加变本加厉。一句话不合心意,除了这二父和秦公,其余不管是谁,扬手就打。后来居然学了侍卫,腰带上一边挂把小弯刀,一边挂个竹节鞭。五岁的男孩子,手劲儿也大,挥刀扬鞭,没轻没重,众人叫苦不迭,慢慢的,这路魔王的名头就叫开了。
樊王听到了可就不一样了,魔王不魔王他不管,试图出宫是绝对不行的。破例亲自跑来留春苑,召集行宫各院主管,禁军都尉佐将,一众人等到睿乾殿前,叫羽林军都尉监刑,把秦公打了二十棍。
成铿见秦公鲜血淋漓,吓得拉住纽钊义,直往身后躲。樊王喝令他站到前面来,逼着成铿看着打完,厉声扬言下次再有出苑企图,连纽钊义一起打。
自此以后,成铿绝口不提出宫的事了。纽钊义也怕他再伤人,弯刀换成了竹刀,任成铿蛮横乱叫,就是不肯松口。成铿和师父冷战了两日,知道赢不了,也就罢了。 憋不住自己的问题,又跟着后面叨叨着自问自答。
这一日京中急传安邦回邘都,安邦只向纽钊义粗粗交代几句就走了。
卷壹 – 觅 之 章四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 道德经六十七
安邦回京,得知是皇帝病危。太子成瑞此时已监国多月,又有太师王璨丞相,太傅韩先历,太保段信,大司徒宁侯安境,大将军景侯张佑,等等三公九卿鼎力辅佐,朝政一切如旧。没过几天,皇帝崩,诏告天下,谥号圣文德孝诚天通皇帝,太子成瑞领百官守灵七日,金缕玉衣殓服。停棺宗庙,待满七月入葬 。诸侯百官的铭旌挂满灵堂。几个月后,择吉入殓,一路上各色吊唁帷帐绵延百里,浩浩荡荡,送入西山皇陵。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同时择吉日新君成瑞登基,定年号为元固,大赦天下。因在丧期,登基典礼钟笙从免,社稷宗庙祈祀神灵先祖后,登坛受百官三拜九叩大礼,鞭鼓齐鸣,新君接诏书玉玺,庄严隆重的登基大典结束。后宫封号更是繁杂。安邦早就不耐烦了,待诸事平定,四个月过去了,已到了秋初。
安邦一入京,就被长姊安仪太子妃诏去,详细问了成铿的情况,不免伤心流泪,第二天安仪就卧病不起了。先帝守灵和新皇登基都不见太子妃的影子,然后宫里传出病危。准皇后特诏安邦到宫里,安邦见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紧紧抓着他的手流泪。安邦心里清楚,在她耳边发誓会照顾成铿一辈子平安。两天后,安仪甍,新帝成瑞痛失原配,追封圣惠贤皇后,下旨后宫不再立后。
等办完惠贤皇后的丧事,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安邦惦记着成铿,见是冬月了,向皇帝及司馬司各上了折子,打点了就准备返回越州。
以往的折子就是备个案,今年成瑞批了下来,让他离京前进宫一趟,安邦不敢耽搁,第二天早朝就候在宫外。一直等到午后了,才见大臣们退下来。
正等得不耐烦,成瑞的贴身内侍何总管端了杯茶和两块糕饼进到朝房,笑嘻嘻的说,“国舅爷久等了,皇上还有半个时辰方能退朝,想是误了饭点,先嘱咐咱家给国舅爷用些点心,待会和皇上一起用膳,咱家先去御厨照看一下,回来再请国舅爷。”
安邦忙站起来答谢。也是饿的不行,匆匆用过糕饼,就随何内侍入内。
成瑞已换了便服,靠在榻上读奏折,安邦进来行礼,成瑞赐了座,提起皇后,两人唏嘘一番。因问起成铿,成瑞说东夷现在扰边犯境,大成国准备出兵东征,正需要南边平安无事,成铿在留春苑韬光养晦,身份也暂时先瞒下去,免得滋事。等东边平定下来,再和卫国商量另择质子,换回成铿。安邦一一答应,陪着成瑞吃了午饭,才退出来。
卷壹 – 觅 之 章五 寂寞沙洲,拣尽寒枝不肯栖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道德经五十四
越州留春苑这里自安邦走了后,没人整天在耳边啰噪,成铿心情好了些,天天带着满家兵在苑里瞎顽瞎逛。时值仲夏端午,厨房人人忙活烹鹜角黍,满婶嫌儿子们打闹吵得慌,轰他们去园子里玩儿。远远看见纽太傅和成铿坐在湖边亭子里,几个孩子蜂拥过去行礼一看,原来两人在斗百草游戏。纽钊义便招呼满仓几个陪着成铿,自己去和秦公各园中悬挂艾草人避邪驱瘴。
满家几个小子坐不住,拉着成铿去逮蟾蜍,不到一个时辰,几个孩子逮了一堆,成铿一只一只撕着玩儿。满仓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别把腿儿撕坏了,拿回家烤了能够一顿饭呢。”
成铿听了撇了撇嘴,马上没了兴趣,扭头就走。满仓只好跟着,被成铿推了一把,“回家吃你的腿去!”满仓还想跟着,被成铿的竹节鞭打了回去。
成铿自己低着头,挥着鞭,踢着石子,逛到马圈门口,看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挽一匹高大骏马出来,那青年扎着皮短靠,挽起袖子,露出健硕的肌肉,肤色深红健康,那匹黑马也是毛顺皮亮,仰着头,迈着阔步,这一对儿站在门口,真得是英俊潇洒。
成铿羡慕,上去也拉住那马问,“你的马?”
青年忙施礼,“不敢,这是禁军冯都尉的座骑。”
成铿眯起眼问,“那你是谁?”
青年再施一礼,“回公子,禁军伍长秦凯。”
成铿抿嘴一笑,“秦伍长,你带我骑骑这马。”
秦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跟着的人,都低了头,谁也不敢说话。就笑问,“公子以前可骑过马?”
见成铿摇头,就说,“那好,若是公子骑过,咱就装了鞍子骑,如果没有,秦凯斗胆抱着公子一起骑着跑跑试试。”
成铿笑道,“这样更好。”
秦凯把成铿抱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骑在后面,双臂从后面护住,把缰绳交给成铿,告诉他怎样向左向右,前行后退,站停跑等口令,然后手一松一抖,黑马开始小跑起来。
成铿高兴得大叫,“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
早有人跑着去通报秦公。
在马道上小跑了几圈,成铿意犹未尽,吵着秦凯要去湖边跑。秦凯知道秦公一会儿就到,也不敢带成铿乱来,就哄他道,“公子,要去外面跑,就得套马鞍了,我让他们来套,咱先去看看别的马,好吗?”
果然,一会儿,秦公和纽钊义就来了,秦公吓得脸都白了。秦凯过来要行礼,秦公扬手就一巴掌。
纽钊义拦住,“老秦,你还不知道他路哥儿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秦公见成铿没事,放下心来,叫秦凯近前来,“纽太傅,这是小侄秦凯,刚来禁军半年,竟是胆肥不懂规矩。”
秦凯上前行礼。纽钊义点点头,还没说什么。成铿高兴了,拉着他说,“你原来是秦公的侄子,那我要天天和你学骑马。”
秦凯不敢答应,把眼看着秦公和纽太傅。纽钊义便说,“他是冯都尉的手下,我明天带你去跟他要人,调秦凯到内苑当差就是了。”
成铿哪里等得,转身拉着纽钊义就走,下午就和秦凯在苑里到处骑马溜达了。
自此,成铿其他花样少了许多,天天缠着秦凯骑马,冯都尉要把自己的坐骑送他,他坚辞不收,让秦凯从马市买了几匹自己的马。只是不知道大成国有律法,戎马都由司马司管理,战时可以征用,民间不得随意买卖良马。马市买来的都是驽马,偶尔也有退役老戎马,用做农耕。
樊王知道成铿开始骑马,抱怨没有好马快马,便送了十匹卫国的岭南良马过来,每匹还都配副精美马鞍。成铿对马鞍不感兴趣,对马是十分钟爱。岭南马脾性温顺个头偏小,秦凯放心他自己去骑,没多久就跑得飞快,然后就开始翻沟越壑跳矮树丛了。
说来奇怪,成铿和其他动物昆虫仿佛上辈子是仇人似的,非杀即虐,可跟这些马都亲近的很。每天不是骑在马上带着一群在苑里疯跑,就是和它们说话,捉迷藏,他还自己喂马,刷毛,修蹄,甚至清理马棚。苑子里常常是马嘶伴着小儿咯咯的笑声。当然有纽钊义在时,就会叫成铿背诗,“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马骑得熟了,成铿开始缠着秦凯教他射箭。因为人小,尚无臂力拉弓,秦凯就从卫国羽林军那里弄来几把牛筋弹弓给成铿打鸟玩儿。成铿高兴,终于有武器了,指挥他的满家军在湖塘边给他做泥丸。过了四五个月,觉得弹弓威力不够,答应秦凯不伤人后,弄把小弩来天天练习。再过两三月,成铿便下令放养鸡犬鹿羊,整个留春苑成了他的狩猎场。秦凯也变着花样给成铿玩儿,一天带两只猎犬回来,又突然一天架了只鹞子回来,于是天上地下,鸡飞狗跳,闹得整个苑子不得安宁。纽钊义和秦公见成铿玩得开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越州第二天,樊王就来到留春苑行宫,当年邬宗雍在京做质子时曾是五皇子成晏的伴读,同在纽太傅前受教。今日见了,行师徒之礼。樊王只不过不放心,亲自来看看成铿还在不在苑中。也没事做,陪纽太傅聊到天黑,秦公请二人用了晚饭,吃着茶继续神聊直到深夜,才作别各自回园子安歇。
纽钊义老眼昏花的几乎被藏书阁门口的一人绊倒,定睛一看,是秦凯。
秦凯自从那日带成铿骑了马,就成了成铿的影子,连夜里成铿也要他睡在侧殿。以前有乳娘哄着陪着睡,惠娘蕊姐这些旧人走了以后,他极少要黄门内侍入他内室,说他们不如女官们眼顺,宁可让绣娘婆子侍候。秦凯搬来侧殿后,才发现成铿夜里常做噩梦,深夜半梦游般有时候跑到花园亭子里,有时就进他屋里,秦凯只好把卧榻让给他,等更加熟稔了之后,就抱着他踏踏实实睡好下半夜。秦凯也不抱怨,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忠心耿耿的充当起半个乳母的角色。
纽钊义见秦凯只穿着内衣坐在门坎上,轻声问,“秦将军在这里等我?”秦凯轻轻摇头,朝怀里努了努嘴,原来成铿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秦凯口型在说,“做噩梦了。”
纽钊义捏了捏秦凯的薄衣,“怎么不抱进屋里?”
“不让。”秦凯不出声的说。纽钊义叹口气,说以后不得如此溺惯他,把自己的披风搭在秦凯背上。
第二天一早,樊王便来辞行,拉了成铿的手嘱咐他用心跟纽太傅读书,跟冯督尉骑射。成铿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应着。等樊王走了,纽钊义才看见他眼角乌青了一片,脸一沉,“又哪儿淘气去了?你脱不了爪儿爪儿。”
成铿不像往日的蛮横不屑,脸上多了他这个年龄不应有的忧郁,目光闪烁迟疑。
纽钊义吃惊狐疑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成铿也不说哪里伤的眼角,只开始问那些老问题,为什么这个樊王总来?我为什么不能骑马到苑外?谁是我父母,他们还在世?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有没有兄弟姐妹?
纽钊义知道成铿马上就六岁了,早晚瞒不住的,就说等安邦舅舅回来就告诉他。不过很快就发现成铿的笑声少了,话也少了,跟满仓们也很少玩在一起,有时候半天找不到他人,问他也不说。
卷壹 – 觅 之 章四 欲语泪先,物是人非事事休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道德经三十六
成瑞登基不久,宁田国君幽王及家人臣子几十人到达邘都。原来幽王胞弟熙常谋反,将幽王一家赶出家门,幽王逃得性命,请求大成庇护,出兵帮他夺回王位。
这一日早朝,成瑞问诸臣如何应对。
大将军张佑主张出兵,“那熙常联合东夷十四国,时常骚扰我大成边境,屠我大成臣民,劫我大成商队,越加猖狂。如果我大成助幽王复位,可趁机收服东夷十四国,同时可告诫其他国家,顺我大成者昌,逆我大成者亡。”
成瑞点头,“安境侯以为如何?”
安境赞同,“张大将军所言极是,臣以为此役事关重大,当周密计划谨慎对待,只能胜,不能败。”
成瑞大喜,“好,既然大将军和安侯都说该出兵,那就请大将军挂帅,安侯为辅,皇子成功,成绩协理。五日内提交攻战策略交大司马审批。成功,成绩,你们俩和张蒙,安稳负责安顿宁田君臣,不得怠慢。这次幽王带着重臣来邘都,你们正好勘查国情,有助出征。”
各人领命下去,各行其事。
皇长子成功自幼深得祖父先皇和成瑞喜爱,虽然尚未立为储君,京城上下都知道将来这大位一定是他的。成功生得一表人材,高个子,白面皮,无须,一双凤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素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加上仪态优雅高贵,同辈中威望甚高,朝中老臣们也颇有赞誉。
张蒙是大将军张佑和平宜公主的长子,只小成功六天,两人自小玩在一起,形影不离。张蒙生来体弱,不能像成功一般文武双全,人又极聪明,有时候看成功马上弯弓马下舞剑,不免暗自神伤。成功倒是事事都照看他。成瑞也记得派给成功的差事必然点上张蒙的名字。
成绩是菱妃所出,本性懦弱,成瑞有意让成功多提携他,故此今日点了他的名。
安稳是宁侯安境的世子,官至车骑校尉,虽然年轻,却为人沉稳,行事妥当,深得成瑞喜爱,此番差他辅佐成功,放心诸事自然安排稳妥。
主持司徒司的安侯理当是主管调集粮草一事,余下两军对阵之策则全交由张佑带着四个年轻人去商议。
成功自幼会骑马时起,就常常随皇祖出巡,很小就随朝议政,对军事也颇为熟悉。现在又有皇帝着意培养,与成瑞的谦和温柔不同,成功自小就野心勃勃,常以齐桓公为楷模,要称霸天下。如今有了亲临战场的机会,正要大显身手,两天后就拿着作战策略和张佑商议。
张佑看了,大赞成功雄才,略略修改一二,便递交大司马屠海复审,屠侍郎无异议,呈皇帝批阅。
谁知第二天早朝,司馬司屠海就陈请增兵西域重镇濮州。西域境外西狄诸国觊觎中原富足,常常联兵骚扰夺城掠地。濮州昨夜有加急奏本,请求邘都援兵。
成瑞沉吟,他最不愿意看到这种两边交战的局势,便问有无议和良策。御前侍郎柳建提议用联姻和亲,宗伯司佐侍郎卓元浩则提议送质子可解当务之急。
成瑞点头,问还有无其他建议,如果没有,和亲与人质,哪个更妥?
安境咳了一声,”陛下,老臣以为都不妥,一味求和是示弱,大成应趁此时机,彻底灭了西狄的野心,以保西域长期稳定。以大成目前的国力,同西狄武力较量当不是问题。“
成瑞问,“难道安侯要推后协助宁田幽王复国?”
安境回答,“非也,幽王要帮,西狄要打。依臣看来,东夷十四国如一盘散沙,国国之间不信任,相互争战多年,不怕他们会结盟,各个击破,易如反掌。没有了这东夷十四国的屏障,宁田一偏域蛮国,尚无实力与大成抗衡,熙常叛乱,立足不稳,恐怕难以持久抵挡,何况,我们并非要灭了宁田,只不过要助幽王复位而已。这东部作战当是速战速决。这个西狄嚒,”安境顿了顿,说出大家的担心,“西狄人历来好战,野蛮凶猛,要想战胜,需要精兵良将。”话音未落,大家目光都投向张佑。
安境看了看大家,抬头问成瑞,“陛下以为如何?”
成功原本就跃跃欲试,自己的作战策略又得到张佑的夸赞,正要显示一番。如今听安境分析局势,也合心意。当即向成瑞请战,“父皇,儿臣请命统帅东征。请张大将军统帅西征,为国解难,为父皇排忧。”
成瑞问张佑,“张卿以为呢?”
张佑征战多年,素来居功自傲,只是在京势力单薄,不敢太张扬,大将军做了多年,如今滞留在京,手中并无兵卒,如再不建功立业,怕也做到头了。心里也明白,他同安境面和心不和,暗中较劲多年,敌不过安境家族实力雄厚,京城同党甚众。张佑知道安境此举要将他排挤出京城是真。不过事已至此,他最好借这个机会在外番有所作为,迂回包抄,以退为进了。想到此,当即回禀成瑞,“为陛下解忧,臣张佑在所不辞!”
成瑞大喜,“好!有张大将军勇猛,安侯机智,吾心安矣!”
当即下旨,封成功靖东大将军,令兵五万,安稳成绩张蒙相佐,择吉日出征东夷。封张佑平西大元帅,率七万兵马,扫平西狄。
这东夷十四国果然如安境所言,战前议定要联合起来抗成,等大成兵临城下,各有各的打算,谁也不肯出兵支援第一个受攻击的鲁国,鲁国君挺了两日,开门降成。此例一开,余下几国俱无斗志。成功等四个年轻一代联手平定东夷十四国。其中十国效忠臣属大成,另四国附庸,年年上贡,以求平安。
成功收编了十国军马,一股作气,攻入宁田国,熙常出逃,举朝百官都敦请幽王回来。于是成功要安稳和成绩暂留宁田,协理幽王回朝一事。
成功带着张蒙则意气风发班师回朝,五万兵马交割司马司,靖东大将军印及兵符交还皇帝成瑞。满朝文武齐出城郭祝贺,恭迎大皇子回京。靖东军英勇将士俱有封赏。
正在满朝庆贺胜利的时候,中州八郡县呈报旱灾蝗灾,救灾的奏折雪片般飞入京城。
大司徒安境早已传令几处皇仓随时准备发粮赈灾,国库中银两也齐备,早朝时便请旨。不过,安境有些迟疑,因为灾情严重面广,灾民流离四野,赈灾一事非地方州县能独立完成,应由中央派官吏主持此次赈灾,统一调配。
成瑞恩准,转头问成功具体如何操作。成功对此已有考虑,马上回答要亲领一万靖东兵马及两名幼弟成立郡王和成果郡王奔赴灾区。
安境皱皱眉,“兵者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救灾何以动用兵马。自有司寇司所属州县掌隶协助赈灾。”
成功微笑道,“立朝廷者,法也。法令民安其居,不安其居则國貧,國貧则不固,若不严惩流民,則令不行,國不安矣。安侯不是也忧虑四野灾民,方才谏言中央统筹此次赈灾吗?各州县掌隶当行其正职为主,赈灾为副。靖东兵则为赈灾主力,平定东夷时,我用得趁手,上下齐心。既是赈灾,靖东军当然是要爱民为先,我会严令执行。安侯放心。”
安境点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朝廷慈爱百姓,方有今日开仓济民,只不过民有饥急,如若殿下能善待灾民,方可教民服民。”
成功笑道,”舅父宽心,我自有分寸。“
安境眉头略展,“如此便好,司徒司已将中州八郡县籍薄备齐,请殿下过目,桑郡及越郡官仓均有赈灾粮队奔赴中州,听候殿下统一调度。”
成功点头笑道,“谢安侯一向缜密,事事早已到位,还请安侯调派司徒司几名知事随行,成立成果年轻尚无经验,望表弟安逸也来帮忙。”
安逸是安境次子,成功此举是示好安境而已。安境如何不知,笑道,“逸儿随殿下振灾过两次,若是殿下觉着好用,调他过来便是。”
大家商量定了,一如既往地各行其责,井井有条。
卷壹 – 觅 之 章七 韶华都尽,怨入双眉闲斗损
善行无辙迹 道德经二十七
秋末又到逮蟋蟀的季节,成铿和他的满家兵有日子没在一起玩儿了,成铿自从学习骑射以后,认为自己已跨入成年人的行列,不屑和满仓等再玩儿小时候的游戏。
今天禁不住秦公一再劝说,才拉着满家兵在湖边玩耍。满仓喊着他逮到俩油葫芦,成铿找了半天只有棺材板,满余喜欢拍马屁,塞给成铿几只二眼儿,成铿连输五场,连满贯都斗不过,气得几脚把满仓的几个大油葫芦踩了个稀烂。满仓怒了,不管不顾,急得嘴上没了把门的,什么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成铿也怒了,将满仓推进池塘,满仓爬上来要打架,满余帮着成铿。几个孩子打作一团,被秦凯拉开喝止。
成铿马上下令将满家一家轰出苑外,任满婶如何哭求也不松口。
过了几天,派秦公给满婶送了五百银饼,嘱咐她买块地自己过日子,满家还照做特供,赋税徭役仍免,只是绝不再见满仓。
又过了几个月,秦公带来最小的两个满余满足来玩,成铿也没说什么。满余极会阿谀奉承,跟在成铿屁股后面,让骂谁就骂谁,让打谁就打谁。满足还小,挨成铿的打最多,秦凯看见了就拦下来,替了不少鞭子竹刀。
那日成铿看着满家离去,然后就一直站在宫城阙楼上,呆呆的望着城内千家炊烟袅袅。天渐渐黑了,阙楼点上火炬,秦公来过几次,说什么成铿都不肯听话下去,只好告诉了纽太傅。
纽钊义提着细纱灯笼找到成铿,也不说话,铺席而坐,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一口,仰头看星座。
成铿又冷又饿,可是认准了今天就是要问个明白,既然搬来了纽太傅,此时绝不能后退。站了这么久,也累了,见纽太傅坐着,他也挤在席上坐下,端起酒壶也喝了一口,也望着天相。
“昴毕星动,该有雨来了。”纽钊义指着说。
成铿赌气说,“星转斗移,晴雨交错,于我何干?”
纽钊义看了他一眼,“天相神奇,旦夕祸福多有天相,怎可蔑视。”
成铿指着划过的一颗流星,“人生短暂,倏忽而逝,像那颗流星,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落到哪里去,知也无益,不知又何妨?”
纽钊义叹口气,仍是慢悠悠的说,“路哥儿多问无用,等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
成铿见纽太傅仍是不肯说,不再和他嚼文,踢着双脚喊,“我现在就要知道,我到底什么身份,我爹是谁,我娘又是谁?”噙着泪,抓住纽钊义的袖子,“纽先生,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纽钊义摇摇头,喝了口酒,成铿夺过酒壶,也喝了一口,然后扬手抛下阙楼,回头瞪着纽钊义。
纽钊义叹口气,站起来,“公子,天黑了,回去吧。”
成铿不理,干脆趴倒在席上。眼泪默默的流了下来。不知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早上醒来,已被人抱回睡到榻上,起来洗漱完毕,便到纽太傅的书房门口站立。纽钊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成铿便扭头上藏书阁楼上,在里面待一整天。
第二天又去纽太傅书房,见他仍是摇头,他就又在楼上躲一天。
卷壹 – 觅 之 章八 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道德经五十七
张佑在西域苦战了一年,才把西狄赶出去,捷报进京。成瑞大喜,赐封张佑为一等景侯,平西节度使,驻防濮州。张佑因此上书请求接家人到濮州,成瑞认为张蒙和成功自小形影不离,如今两个都大了,张蒙应该留在京中辅佐成功。恩准平宜长公主带次子张越,三子张恒,幼子张诚择吉日西去濮州和张佑团聚。
张佑马上明白成瑞为何留张蒙在京中。张佑武将出身,希望儿子们都从武,这世子张蒙自幼体弱多病,又厌恶舞刀弄枪的,所以张佑不甚喜他,倒是次子张越生得体魄威武,张佑爱如掌上明珠。所以现在张蒙半个质子的身份滞留在京,张佑倒不觉什么,平宜虽然挂念长子,张蒙毕竟已成年,又和成功要好,并不过于担心。何况几个孩子像所有贵族子弟一样,年八歲而出就外舍,不在父母身边也已习惯,成瑞已恩准三个幼子赴濮州,平宜公主也只好放弃张蒙了。
西域平安,成瑞甚是欣喜,念着当初安境力争对西狄用兵,才有今日的四海安宁。加封张佑的同时也封赐安境邑百里,安稳为定远将军爵文敬伯,安逸则封为云骑校尉。安家荣宠一时,百官争相结交。
成功为张蒙不服,上奏折为他表功,成瑞则依他封张蒙参军之衔。
大成这几年战事不断,又有去岁因振灾和成功的冲突,安境上折成瑞,言道皇恩浩荡四海升平,应该利用此时重审国策,兴仁义道德,体民意顺民心,方是固国强兵守天下之本。
成瑞也正为此事寝食不安,见安境上本,知道他暗示国库有些空虚,马上宣进宫中,问安侯可有良策?安境答道,“臣以为首先要从陛下做起,朝廷自上而下勤俭持政,薄赋寡役,鼓励农桑,与民休养几年。”
成瑞点头,“安侯所言极是,聖人云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國之大务,愛民而已。”
安境当即长揖拜谢君恩,成瑞起身回礼,“安侯万可不必如此,有臣如卿,大成之幸矣。”
安境再次鸣谢成瑞的贤君之德。顺便提出大冢宰年迈退养原籍,皇长子成功任冢宰司右侍郎多年,可以暂兼其职,待皇帝有合适人选,孟夏之月任命,成瑞点头应允。安境趁机又婉转地问了问立储一事,见成瑞不语,便没有再追问。
第二日早朝,成瑞说明此意,百官莫不称是,遂有太师王丞相大冢宰成功主持,协同六司,重审国策,兴礼义道德,顺利天下,富国强兵。
成功因为和张蒙要好,张佑又极尽吹捧,心里就偏向张家多些,如今看嫡亲舅舅安境确实雄才大略,自己若想成大业,非得依靠安家不可。如今张佑远在西域,成瑞尚无立储旨意,自己只得收敛,虚下心来常向安境请教,有何不满,只能私下和张蒙抱怨。
张蒙则劝成功他的主要目标是得到东宫,“目前揣摩成瑞之意,殿下应该有自己一套治国方案,让圣上知道你有能力成为人君。”
成功经他提醒,马上说,“正是如此。”迟疑了一下,问道,“难道皇帝还在犹豫立储一事?”
“成绩?”张蒙摇摇头,“他太懦弱。”
“所以皇帝才让我带他呀!”成功有些不耐烦,“父皇在搞什么?”
张蒙微笑,”你放心吧,成绩不是威胁,又不是嫡子。“
听了这句,成功皱起眉来,“成铿多大了,六岁,七岁?”
张蒙点头,”快七岁了。“
“他呢?”成功问。
张蒙想了想,“恐怕成铿是要在越州再待几年,如果能去卫国最好,不过也不用提醒皇帝陛下。”
成功点点头,“其他呢?成就?他不像个有心计的。”
张蒙同意,”不过你们家老四成熟比较阴险,防着他点儿。“
见成功点头,张蒙敲着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成功,“归根结底,还得推着皇帝一些。还有,”张蒙接着说,“得到百官主持也很重要,你得让陛下知道你会笼络人心,支持你把江山坐稳”。
成功当然知道,点点头,嘿嘿一笑道,“什么我呀你呀的,人前收敛点儿。”张蒙忙笑着躬身请罪,“太子见谅。”
成功一沉脸,“这种玩笑开不得!说说该做些什么吧。”暗想自己文有张蒙武有安稳,慢慢培养他们上位,琢磨着如何暗示成瑞赶快立储又不能让他感觉被逼迫。
虽然要催着成瑞,成功倒不太担心大位旁落,公卿大夫元士都是会察言观色会揣摩上意的人,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上,成功能看出风向。扫平东夷回来后,王丞相等几名老臣就上书提什么传承正统,成瑞批复嘉许,他这个嫡长子自然是稳稳的皇储,当年母亲,想到安仪,成功低头拿起身上佩着的一块有鸟纹的赤玉,抚摸着,这是母亲安仪留给他的。
母亲的早逝对成功影响很大,成功是安仪一手带大的,虽然母亲都是鼓励他自己独立思考,成功还是习惯先在母亲那里得到首肯才做决定。大舅舅安境从容貌到作风都让成功想起母亲,他刻意地按压住要去寻求安境肯定的冲动,和安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君臣关系,就是让他知道,成功虽然倚仗他,但身为外戚的安境不能太过权重。张家父子不留痕迹地牵头成为朝中支持成功的一党,最近又有王丞相的加入,成瑞没什么明确表示,成功知道父皇是默许了。成功也愿意看到张佑王丞相这等动作,但也是喜忧参半,他不希望过重的依靠任何一方,要想制衡张王,就得要拉拢安境。
关键还是要把皇储一事搞定,成功不想在此耗费太多的精力,因为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他要完善六司,由皇子兼职的监控制度,另外皇亲诸侯割据太过,是削权的时候了,等等,有诸多大业等着他成功去干,母亲从小就说他是能成霸主的君王,成功暗地里也常常自诩齐桓公。
从那以后,成功经常上书成瑞,表述自己对治国的想法和建议。比如成功宣扬大一统天下。奏折上书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揔也,民之父母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統天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六合同風,九州共貫。又一折则强调权力集中。天下之百姓,皆上同於天子。石一稱,斗斛一量,丈尺一綧制,戈兵一度,書同名,車同軌,此至正也。普天之下,大成是中心,邘都是大成中心,皇宫是邘都中心,父皇是中中心。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一则治,两则乱。接着几个折子又阐述有了集权,那么必然君权至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主尊臣卑,上威下敬,令行人服,治之至也。天人感应,皇帝是天子,天子出令于天下,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子受令于父母,下听其上,弟听其兄,此至顺矣。有些折子则大谈兴德善政行义谨礼力务度权,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讲德有六兴,义有七体,礼有八经,法有五务,权有三度。
成瑞何曾不想有所作为,年轻时为争这皇位历尽艰辛,先帝长寿,在位多年,一直亲政。待成瑞中年即位,早年的雄心和棱角已被磨平。成瑞唯一的渴求就是自己在位期间一切太平。心中暗暗早就有意愿待成功年满三十就传位给他,不等他的棱角也磨平了,一事无成。现在看成功颇有振兴大成的雄心,政见上也有独到之处,心中甚喜。只微微告诫成功一步一步的来,不要急躁。
成功见成瑞喜欢自己放开干,这便大胆提出一些更具体的措施,首先成功想整治的是币制,大成目前货币流通比较乱,重金为币的从金饼,金版,银版,银饼,黄白版,到刀币,五铢币,什么都有,不光成色差异大,各诸侯国,归顺国,降国等地的各种货币也在大成国内流通,没有统一标准。金饼金版等有大成爰纹的基本上是二十四两,叫一謚,银版银饼则是一斤十六两。货币的成色不等,五铢是民间流通最广的,虽然各国各地的五铢都有,但价值上相差不远。另外用来作为货币的还有布币,扇贝币,等等。
成功基本的改革想法是,废除非金属货币,统一币值,重新设计刀币,以赤金为主,币值不变,币体缩小,便于运输携带流通。禁止使用黄金,黄金仅限皇家内府,仅用作军备军饷。臣子俸禄则按石粮来支付。
成瑞和安境都明白成功此举的影响,两人一致主张缓行,可以先从各外围降国开始试行,大成腹地的郡县要谨慎。
成功坚持,朝堂上百官众口莫一,慎行派略占上峰。成功最后只好退让同意先从降国开始,强行推出新币,搜刮黄金,慢慢的各地反抗起来,因为都是小股力量,成功张蒙倒也不怕,反认为这是练兵的极好机会。
这样一来,不仅平压了不少降地的暴乱,稳定了大成统治,还使九库中黄金储量剧增,朝堂上便息了反对之声,对成功的赞誉一时声嚣日盛。慢慢的更多的立储折子就到了成瑞案前。
几个月后,成瑞下诏立成功为储君太子及摄政王,主理朝政。币制改革开始扩大,一时国库充裕,穷兵黩武,成功厉政,成瑞默许,百官禁声。
卷壹 – 觅 之 章九 草暗斜川,无心再续笙歌梦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道德经四十九
成铿因为满仓的事和纽钊义别扭了一个多月了,双方都不肯让步。直到秦公悄悄报告纽太傅,说成铿虐待苑里的动物近来虐到鸡狗猪羊。纽钊义知道他以前把一些小动物弄死,比如把鱼扔到岸上看它挣扎到死,小蛇活剥了皮,小鸟生拔毛,各种恶毒玩法,问他为什么,总回答要看看蛇肉什么样,鸟没毛什么样,鱼出了水又会怎样,鸡吃食后肚子里是什么样,怎么会变成粪的,等等无穷无尽的借口。一直认为是个孩子,没有在意,现在再看那些猪狗,除了毒虐外,没有其他理由,而且手段阴狠,不是这么大孩子能干出来的。纽钊义开始担心起来,怕他心智发展不正常,只好自己先让步了。
于是纽太傅选了一天悄悄先于成铿上到了藏书阁二层。躲在一排书架后面,听见成铿进来,良久无声。于是探半个头出去,看见他坐在地上,旁边有个瓮,他从里面提出个活青蛙,提着两条后腿,慢慢撕开,看着青蛙挣扎到死,然后把两半扔到旁边一小堆尸首上,纽太傅看那堆里有青蛙,老鼠,鸟,蛇,不由得皱了皱眉。成铿接着又撕完了只青蛙。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短匕首,两刃磨得锋利。就看成铿卷起袖子,在上臂慢慢划了一刀,看着血一滴滴流下,然后又拉第二刀。纽太傅再也看不下去,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公子。”
成铿忙站起来,放下袖子遮挡,匕首藏在身后。纽太傅拉住他左手,推上袖子,看那上臂一道道新旧伤疤几十条。他鼻子一酸,“公子,这是为什么呀!”一把把成铿揽入怀中,抱着他哭起来。反是成铿不习惯这种身体接触,忍耐着他哭了几声,才轻轻推开,“纽太傅请走吧,这藏书阁上面是我的地方,下次再来请先通报一声。”
纽钊义擦了擦眼角,看他一副执拗倔犟样子,此时多说也无益,点点头,告辞,转身离开。
门口外迟疑了一下,朝窗里说,“蛙不会出声,公子不知道它死时的苦处,老鼠会讨饶,只是公子听不懂,那只雀的叫声该听得懂吧。这心里的苦楚,靠折磨肉身是无法发泄的,公子就是砍了那条臂膀,心里的痛还会在,而且公子长一岁,心里的痛就会涨一点,今年是这痛,明年一定会有新的困扰。等公子学会了平息心痛,我就原原本本告诉公子的身世。”
听了纽太傅的话,成铿感到心在一抽一抽的痛,看他走出去的背影,忍了几个月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没有完全听懂纽太傅的意思,可一句话他懂,自虐时会暂时忘了心痛,可肉体的痛苦削减后,心中的痛却翻倍的加重。他何尝不想罢手,只是难以自拔,如今纽太傅棒喝,拉了他出来,不然他真的哪天自断了什么,比如昨天几乎切下个小手指头。
纽钊义哪里知道,他看到的只是臂上的划伤,成铿最痛的发泄点是大腿内侧,听纽钊义走远了,还是控制不住,掀了裤腿。到底纽太傅的话还是听到了,这一刀便没有割下去。用手抚摸两天前的旧伤,使劲掐了下去,直到疼到头上冷汗滴下来才放手。朝自己发了这通狠后,泪停了,内心似乎舒服一些。
其实成铿在藏书阁一整天,也不都在无所事事,周围都是书,他都是随手抓起一卷,随意读。他倒是记性极好,虽然东抓一把,西翻一下,很多也还不懂,可是确能记得那些读过,那些没有,哪卷书放什么地方。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读完一卷后,用刀把串书的线条斩断,竹简抖散,然后一条条按自己的记忆把竹简再排列起来。再怎么串起来,他就不管了,自有秦公安排人来做,秦公跟纽钊义抱怨,纽钊义反倒觉得有趣,偶尔也和成铿一起拼竹简玩儿,顺便教他几个难字,不懂的地方解释给成铿听。
第二天,再来书房,看见有卷书已打开在桌上,成铿看了一眼,“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暗暗一笑,知道是纽太傅在指点自己,书以前读过,并不全懂,如今大了两岁,该有不同的理解。既然如此,就从这李耳的五千言开始吧。便拿起来又从头读起,督促自己每个字都要读懂。如有不懂的,便抽出那签留在桌上,纽钊义看见,或上来跟他讲,或留个字,要么就建议他去看另一卷书以助理解。
到底还是孩子,哪里这么容易改变,不让虐玩动物,又不能总拿自己出气,只把一腔的怒火发在仆役身上,打骂不断,打得阴狠,骂得出奇,底下人称呼他从路魔王变成了路阎王。秦公秦凯能挡就挡,挡不住告到纽钊义哪儿,一次两次,纽钊义还教训,多了也烦了,只逼他交出那柄匕首,认他去了。
只不过成铿自己躲在藏书阁的时间越来越长,纽钊义有时一整天也跟他讲不上一句话,只能听见有声响,知道他在上面。秦公开始来讲成铿不说话了,不骑马了,着急让纽太傅赶快想辙儿。宫里的几个御医来诊了,不知症候,开几付安神药,让先吃吃看。纽钊义也通报了樊王,卫国派的医师也没有灵药,纽钊义看不是什么急病,想等等慢慢观察再说。直到有一天秦凯跑来请纽钊义去成铿的寝宫退思坞,秦公和御医早就在里面,见纽钊义来了,才说在花园发现晕倒的成铿,以为生大病了,叫秦凯先叫了御医才请的纽钊义。结果,秦公领纽太傅到成铿榻前,掀开被子,指着说,“太傅自己看吧。”纽钊义看去,原来成铿两大腿内侧都是新旧刀痕。纽钊义愣在那里,“我只知道他,”再看看手臂上,也是一样。他摇着头,“唉,这个悖时脑壳儿。”后悔自己没有对他多加关照,想不到他人大似一天,心重似一天,可还没有到自己能解脱的年龄。
可他这心病纽钊义无解,他无法向他解释他为什么是个囚徒,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不在父母身边,他不能告诉他真实的身份。他知道自己也在躲避,不敢面对这个孩子。在没有父母家人的这个地方长大,成铿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六七岁的孩子,却是十一二岁的心智,那个年龄是最反叛最困惑的年龄,他被囚在苑中,但却是苑中身份最尊贵的,纽钊义和樊王安邦是三种完全相左的教育方式,樊王独断严厉,纽钊义温言诱导,安邦则是嘴上训斥行动上容忍的面硬心软,秦公百分百是顺从,秦凯是溺爱,再加上问了多年身份不得答案,更增加了迷茫和困惑,那叛逆也就来得更极端。纽钊义却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自伤方式发泄郁闷和痛苦,他的打骂顽虐已经不够平衡他的愤怒。可现在他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承受这痛苦,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看秦公秦凯都瞪着眼睛看着他,嚅嚅地说,“我是想等安国舅回来了以后再商量,这样吧,你们先安排人日夜跟着他,免得再自伤,让我好好想想。”
想了许久,纽钊义也真没辙。他只会读书,心想自己的那些藏书没法给个六七岁的孩子解闷儿。记起以前小时候成铿喜欢按照山海经画奇山异草精鸟怪兽,想象力丰富,手笔流畅。秦公心细,拿了画帛让绣娘按样绣上彩线,有的做了帐幔挂在苑中,有的给成铿做了衣裳。纽钊义记起来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就叫秦凯去集市上买回所有能找到的书画,自己先筛选了,留些野史呀游记呀什么的,读给成铿听。白天也不敢留他一个人单独呆着,总有四五个人跟着,于是经常一屋子人听他读书。他注意到成铿虽然还是不说话,看得出他感兴趣的就大睁着眼认真听,不感兴趣的,他就自己翻别的书看。他看成铿对所有苑外的人和事都感兴趣,于是发动大家,秦公,冯都尉,卫羽林军都尉,越州府衙,越州城他认识的几个大户,都来贡献有趣的游记读物。有时候也请他们来苑里做客,聊一聊外面的趣闻,然后再要求他们介绍认识的朋友过来做客。一时留春苑车水马龙的,来访者络绎不绝。两都尉一看,都觉得有意思,传令下去口齿伶俐的兵将进来给路哥儿纽太傅讲讲家乡里的人和事儿。
这一招似乎还管用,成铿虽然还是不开口讲话,但不再抵触身边的随从。秦凯来讲过几次,说先是试图用鞭子赶走跟着他的人,有次急怒拔竹刀出来,终将都没有下去手。不过,秦凯说自那以后也不配刀带鞭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匕首也丢给秦凯。以前长时间坐着发呆,有时候喃喃自语前后摇晃,有时候默默的流泪,有时候会发疯似的大叫,现在眼神似乎平和下来,发呆的时间也少了。纽钊义松口气,可再不敢懈怠,仍旧看得紧紧的。
以前的那个小话痨,如今却一言不发,有时几个人坐在屋里,静悄悄的,让秦公甚是不舒服。秦公着急,可无论怎么哄怎么劝,成铿就是不说话。秦凯和成铿呆在一起的时间最久,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秦凯都能明白,虽然担心,倒还习惯,只是更加寸步不离左右。还是纽钊义沉得住气,见成铿并未失智,坚信慢慢会好起来。
卷壹 – 觅 之 章十 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道德经四十三
成功被立为储君成为太子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灭掉东夷几个小国,上次出征唯一的遗憾是还留有几个独立的小诸侯王国,虽然现在相安无事,终究是个隐患。
当然太子成功最终目的是要灭了宁田国,彻底平定东境。上书成瑞请战,仍是带了安稳成绩张蒙,整装待发。
成瑞也有灭了宁田的打算,不过目前国库空虚,还不想和这个大国开战。幽王复位后感激大成国,年年进贡,甘做附庸国,家人包括太子都留在邘都。因此同意成功剿灭其他东夷四国,先不要打扰宁田。
成功答应,择吉日出征,成功挂帅先去宗庙祈请上天神灵先祖护佑,然后从成瑞手中接过旌钺,领众将朗声宣誓,战鼓擂动,大军旌旗招展,军情振奋,浩浩荡荡出发。
成功环顾四下因不见了张蒙,问左右。成绩报说成瑞一早宣进宫里就没有出来。成功复打马亲自回宫,成瑞和安境正在后殿相议,忽见成功回来,惊问何事?成功问起张蒙,成瑞安境交换了眼神,安境问成功为何张蒙这几年都在京城,而没随他父亲张佑征西?成功当然知道,只是不愿意说出来,摇头道,“有安稳成绩随军,他一弱书生又能如何?”
安境说道,“此番太子殿下领中州主力东征,皇帝陛下不得不考虑西边的安宁,有世子张蒙在京中,张佑多少会有顾虑,这是一,二是张蒙在军中太靠进太子,稍有反心,擒殿下做人质易如反掌,如果和宁田结盟,张家父子东西夹攻大成,不得不防。”
成功笑道,“父皇多虑了,儿臣和张蒙结交多年,如何不知他的心性。”
成瑞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信任他,是你的心胸,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你是太子储君,身份不同以前,只管放心征东,有安稳辅佐足矣。”
成功看无法说服成瑞,又怕误了吉时,只好做罢,出城追赶成绩安稳的大军去了。
成瑞这边则将张蒙留在宫中一室,着人看守,不得自由行动。
张蒙自然也知道缘由,万分盼着成功能说服成瑞救他出去,到了晚上,知道无望,无奈只得做他的囚徒了。过了几天,内侍伺候的就稀松了起来,喊人半天也不答应,茶饭上来有时就是凉的。天渐冷,也没有添的衣服,张蒙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般苦楚,心想定是安境成瑞指使,心生怨恨,嘴上骂内侍。这些侍仆还不都是见风使舵的,哪里会巴结他,现在又挨骂,更是想法作尽他。一来二去,本来不强壮的身子就病了,内侍又不肯传医,耽误了几日,眼看不行了,才慌忙叫了御医,吃了几服药,救回条命。这一病伤了元气,内侍们也没因此奉承他,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的成了痨病。终日咳嗽,四肢关节疼痛,心里更加痛恨成瑞安境,连带父亲张佑都恨上,到后来恨到太子成功头上。
成功此次出征半年,无惊无险,安稳能文能武,不似张蒙诡点子多,打起仗来中规中矩,稳中求胜。东夷四国开始还抵抗了一阵,安稳军纪严格,不乱杀,不扰民,仗打到后来,大成军所到之处,举城投降,不战而胜,四国尽入大成国版图。宁田国君幽王很识趣,一直供应粮草马匹,战后又请成功到宁田小留,厚待如君。
成功到底惦记邘都和张蒙,享受了几日就启程回京。张蒙也从正宫中出来回成功的东宫。成功见他消瘦萎顿,以为冬季到了又在生病,赶快延医,张蒙自然不会提起被虐的事,一切似乎又如从前。
张蒙记恨成瑞囚他几乎至死,想让成功早日登基。见成功也有此意,比如送成瑞毒蘑菇粉,便提醒他来日方长,没有充分的把握不得轻易动手。首先要把握军权,如今仍在成瑞手中,其次是要把握财权,那就得把安境收服。两项重要的权柄,缺任何一项都不可贸然举事。
张蒙向来在东宫进出自由,没人通报,自己来到成功的书房,看他坐着发呆,哧的一笑,成功忙把手往衣襟里一藏,张蒙笑着摇头,“别跟我这儿装鬼。”
成功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瓷瓶一丢。张蒙拿过来,打开闻了闻,“就这东西闹鬼?太子殿下新立,出个闹鬼的新闻不太吉祥吧。”成功不屑的嗤笑他一声。张蒙收了瓷瓶,“这巫师也用法三天了,再用上这个,”说着从袖里摸出个小字条,“切记莫急莫急。”成功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放烛火上烧了。
成功回头招呼张蒙,“你来得正好,有个事我琢磨了好几年了。”成功指着壁上挂着的地图,“大成如今西北安定,我又刚刚平定了东部,该是着眼南方的时候了,有库名存实亡,倒是这个卫国强大,对大成是个威胁。”
成功指着书案,“刚刚来的邸报,卫樊王邬宗雍赶走卫皇帝,杀了太子邬梁雍,自己登了大宝。”
张蒙吃了一惊,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起来。
成功皱着眉等他停了才说要和他商议灭有库攻卫国的策略。
张蒙说,“舉兵之日,而境內不貧,戰而必勝,勝而不死,得地而國不敗。陛下和安侯志在休生养息,你却要东征西讨,去年还在提养精蓄锐,你这次征东又耗去不少,如今国库如何?”
成功便提出在大成全面推行币制改革,这时张蒙也开始反对,让成功慢慢来。成功见张蒙也反对他的币制改革,就有些恼火,到现在,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支持,只好先停下来重新审议,从其他地方找军备来源了。
成功看了一眼张蒙,“你问国库如何?”
张蒙点头说,“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 这几年征东平西,另有中州大灾,国库尚有几年之蓄?安侯不是上本要节俭减俸吗?”
成功点点头,“减俸太过了,反倒不利于廉政。我在想,是不是折黄金白金俸禄为石禄,每月到仓廪领取。”
张蒙见他还在金银货币的圈子里转,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咽了要说的话。
成功瞟了他一眼,也不给他机会了。接着说有库,“几年之蓄是安境的责任。我们看看怎么打有库国吧。依我看应该不会是持久战。”
张蒙沉吟一阵,“我看不那么简单。”指着地图,“卫国不比宁田,这个樊王邬宗雍你可是不得小觑他,他如今夺了帝位,说不准也有灭有库的野心呢。我们要灭有库,就要做好和卫国开仗的准备,就是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军需一定要跟上。这非常重要,你可别大意了。”
成功瞥了张蒙一眼,“什么你我?”
张蒙一愣,“你说什么?”
成功沉着脸,“提醒过你多次,你也有参军之衔,人前背后的,还是叫太子殿下最好。”
张蒙明白了,讪讪的一笑,点点头。
成功也有些讪讪的,自立储之后,他是一帆风顺,在朝堂之上有了威信,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太子殿下?和张蒙从小一起长大,以前暗地里称兄道弟的,可那是以前,日后自己登基后还能听任他你你的叫不成。
成功见他面带愠色,心里更加不喜,“张卿,我知你有管仲之才,我们二人要齐心,要大有所为,要称霸天下。”
那张蒙心比天高,本来不满成功立为太子后对他态度的转变,现在成功居然一副拒人千里临下施威的样子,勾起被囚深宫受到的虐待,一时火起,便嗤笑一声,“我是管仲,太子殿下呢?哦,对了,是霸主桓公,哼哼,沽名钓誉!”成功咬着牙,瞪了他半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火气,一反常态的硬顶,喝令,“出去!”
张蒙冷笑一下,礼也不施,甩手出了殿堂。成功原想他冷静下来自会回来道歉,不想到了晚间仍不见张蒙的影子,这次是真怒了,也不想再见他,一旨传下,令张蒙即日离京,张佑的两个幼子张恒张诚来京替换。
得罪了成功的张蒙到了濮州,张佑苦心经营了多年要成为举足轻重的太子党首的计谋,被张蒙犯倔而轻易泡汤,恨得狠狠煽了他几掌,勒令他禁足三月,想法补救。平宜公主一下送两个幼子去邘都为质,也怨张蒙幼稚,不肯为他求情。张越历来得宠,想要夺了世子的名头,见父母这番态度,便天天逼迫张蒙给成功写悔过书,不写就拳脚相见。张蒙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可是向成功讨饶是绝对不能的。在张佑和平宜甚至张越面前忍气吞声,暗地发誓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
张蒙走后两个月,卫国灭了有库,有库皇帝战死,消息传到邘都,太子成功不得不佩服张蒙的远见,一面上书成瑞做好和卫国开战的准备,一面修书张蒙示好,希望他能回邘都来。
不久,有库国皇太子楚齐流亡邘都,请求大成庇护并出兵帮他复国。成瑞成功都有依仗有库来防御卫国的打算,如今有库已亡,复国的希望渺茫,倒是可以用作同卫国开战的借口,成功假做应允,将楚齐收在麾下,一旦和卫国开战,可以派做先锋。
卫国是当今唯一一个可以和成国抗衡的强国,两个大国交战,和当年征剿东夷不一样。成瑞不能让成功带着一帮年轻孩子做主力去打这关键的成卫战争。
成国这边紧锣密鼓调兵遣将,那边卫国皇帝邬宗雍御驾亲征,势如破竹般攻入大成境内,不期在常州遇到大成守军安边的顽强抵抗。成国聚集了十员身经百战的老将辅佐成功领兵二十万,分两路南下,一边支援安边,一边从另一侧进攻卫国,使卫王腹背受敌。
卷壹 – 觅 之 章十一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道德经三十三
得知有库被灭的消息后,安邦立即赶来越州和纽钊义冯都尉商量。安邦担心卫国下一步就要威胁大成了,唇亡则齿寒,当然不知道樊王会从什么地方动手,要留春苑做好准备。他即刻去常州安边处,一旦有难,请安边出兵来保护,顺便再探探道路,万一情况严重,禁军将如何保护成铿突围。冯都尉也正考虑此事,马上答应,派十名中士随安邦去探路。安排好了,安邦就出发去常州了。
安邦走了没两天,留春苑守护营的六百卫国羽林军子夜突然发难,一举将禁军拿下,将这些兵将及留春苑上下仆役近三百口赶到睿乾殿前广场空地圈起来,只等天明樊王来发落。成铿也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纽钊义,秦公,冯都尉,秦凯等将官将他围在中间保护起来。
纽钊义开始还担心成铿,见他坐在中间,不哭不闹,眼睛滴溜溜四下张望,压低声让他藏着别出头。成铿反倒挺直了脊梁,盯着纽钊义直接问,“你还不肯告诉我的身世吗?”纽钊义呆住了,连秦公秦凯和周围一帮将官都呆呆的望着他,这可是一年多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都听说受惊吓后说不出话来,他倒相反,看那样子也不像被吓到的样子,还问出这样的话来。大家松口气,只是眼下的情况,也高兴不起来。
纽钊义琢磨,不知天亮会是什么情形,如果不能保他性命周全,想他这三四年穷追不舍的寻问,再不能不告诉他了。当下拱手施礼,“公子是大成尊贵的皇子,当年先皇和卫国有盟约,公子到卫国为质子,两国修好,互不侵犯。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坚持殿下留在大成境内,还给了这留春苑居住。就这些,其他详情我也不知道。”
成铿听了,低下头,沉默半天,然后抬起头来问,“那我这个人质死了,大成是不是就没了顾忌? ”
纽钊义诧异的抬头看他,猛摇头,“两国已然开战,这人质嚒,也就形同虚设,没人会。。。”说到这儿,突然打住,看着成铿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成铿点点头,不再说话,搂着秦凯,居然睡着了。
樊王天一亮就到了,扫了一眼俘虏,吩咐将成铿纽钊义囚入碧柳榭,年迈男丁去了势的可以留在苑中奴役,余下全部充入卫军前锋敢死营。匆匆下了令转身就走。
“等一等!”纽钊义一把没抓住,成铿站起来朝樊王喊,“我有事情讲,你跟我来,还有你。”他点了点纽钊义,然后转身朝睿乾殿里走,对横在面前羽林军的刀剑看也不看。樊王犹豫了一下,示意卫兵退下,跟着成铿和纽钊义进了殿。
三人一边落座,成铿一边说,“樊王当年曾和大成皇帝有约,要保证我和这留春苑平安。”
樊王撇了一眼纽钊义,“他知道了?”
纽钊义点点头,“樊王,”
成铿一扬手,纽钊义住了嘴,朝成铿身后缩了缩。
樊王看看纽钊义,又看看成铿,“不错,所以,”
“好!”成铿双手一拍案几,“樊王一言九鼎。”转脸一笑,“忘了恭喜陛下荣登卫国之君王宝座,失礼了,皇帝陛下。”
成铿起身规规矩矩稽首行了个大礼,樊王也只好起身还拜答谢。
成铿脸上仍带着笑,“国君之明,在于言而有信,我相信陛下是一代明君。”
樊王不置可否,听他下文,虽然心里很受用。
“如今陛下夺了越州,从这里北上百里均已是卫国天下了,为何容不下我一小小留春苑?”
邬宗雍哈哈一笑,“因为朕可以,如今你是朕的阶下囚,你有什么可以和朕讲条件?”
成铿收了笑,露出一丝无奈一丝悲凉,“不错,我一无兵二无将,有的只是陛下的承诺。”
邬宗雍见他一脸过于早熟的哀愁,竟愣住了。暗自回想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
成铿见樊王无语,抬了抬双手,“我所求不多。”指着案几上的地形图,“这是越州城,这是留春苑,我的五千封户在这外面,陛下要保证卫军不得侵犯。”
樊王嘴角挂着讥笑,也不说话,上下打量这个八岁的男童。
成铿看他的样子,又把笑容挂上嘴角,“陛下知道我很听话,说过不准出苑,成铿到现在不知外面的天地。如今的形势,便是敞开大门我也不敢出去呢,陛下尽管放心。”
樊王点点头,“朕看碧柳榭就挺好。”双手一按,起身要走。
“二八开。”成铿喊了一声。
“什么?”樊王没明白。
“我和陛下二八开,”成铿重复道,“你在战时用得上,我也不能让陛下空手而去。”
樊王瞪着他,“你想用八成买这个苑子?”
成铿没明白,也瞪着樊王,“二成。”
樊王哈哈大笑,摇了摇头。
成铿没笑,“陛下,我这么大苑子要养,这么多人要吃饭,两成哪够。”
樊王看他一本正经的讨价,还真低头想了想,“五五开,”他半挑衅半戏弄的还价。
成铿认真的想了一下,扳着十个指头转了好几圈,最后一咬牙,“我可以再让一步,三七开。”
“四六。”樊王摇头。
成铿也摇头,“三七,陛下,我已经退让三舍,陛下再穷追下去还有什么诚意?”
“好,”樊王一拍案几,“三七开就三七开,你要保证呆在这宫墙里面。否则出了留春苑,立斩!”
“好,”成铿也一拍案几,“一言为定,陛下果然英明果断。”
樊王嗤了一声,起身就走,成铿叫住他,“不是我信不过陛下,口说无凭,立字为证。”头也不回,一扬手。
一直睁大眼看着他们的纽太傅这才回过神来,提笔瞬时文书一式两份已写好,成铿接过笔在两份上都划了押,递给樊王。
樊王本来心思不在这里,也没把这个孩子当回事,原本打算封了这个行宫,只留个小院先把他囚起来,等仗打出个结果了再来打发他,坐了不到半时辰,不知怎么就被他绕成做买卖一般,讨价还价许久,气得无话,草草画了押,扔了笔,往外就走。
成铿在后面又追了一句,“我还要留五十名禁军和陛下腰上的玉牌。”
樊王愣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成铿马上跟道,“我信皇帝陛下,可陛下的兵将就难说了,想挡住他们只有那块玉牌最顶用,见玉牌如见陛下本人。再说我也不需要八百护卫,凭我那七成也养不起,我留五十看家护院防贼而已。”
樊王没耐心再纠缠下去,挥了挥手算是答应了,暗道,如果再开口提任何条件,就一剑斩了你。
成铿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没再多说,笑咪咪的拱手送他到殿外。
樊王看见谋士李辰遮着半张脸刚刚进来,远远的站在阶下催他,只好挤出一张笑脸朝成铿一拱手,“殿下请留步,你和朕今日既然有约,算是盟友,好歹祝朕马到成功吧。 ”
成铿也挂着假笑,向他凑近一步,轻声道,“邬宗雍,我一大成国子民,怎么会祝你成功?我不咒你便是对你的恩慈了,恕不远送。”
樊王又是一愣,听他叫了几十声陛下,突然改口直呼名字,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没由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个孩子伴嘴。便呵呵一笑,指着他说,“你答应留在苑子里,别乱跑,你那五千户的性命在你一念之间。”说罢裹紧披风,领一众人等忽得走得干干净净。
纽钊义这才呼出一口气来,“公子有胆量逼他到如此地步。”
成铿学他的样子也呼出一口气,“光有胆子不行,他只是觉得留我或许将来还有用处而已,我们才可以跟他讲条件。”
纽钊义想起自己早先说的无人会理会成铿的话,不禁汗颜。闭了嘴,跟着成铿上了阙楼。
成铿看着宫外一队队旌旗招展的卫国兵马走过,黯然低声问,“纽先生,大成真的要亡国了吗?”
纽钊义摇头无语。两人就一直默默地看着兵马过尽。一会儿秦凯上来,给他稽首谢恩。悄悄的说找机会带成铿逃到常州去。成铿看了一眼纽太傅,对秦凯说要好好筹谋才行。
成铿见自己的努力争取至少保住了秦凯等五十名禁军,沉重的心情舒畅了些。 “秦凯,你来的正好,你去请秦公带上帐薄到退思堂,你也来。”
成铿召呼纽钊义,秦公,秦凯围坐案前,开口道, “这成卫之战不知要打多久,我这留春苑被困在中间,从今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不说,大家也清楚。不过日子还是要过,我想呢,这禁军营以前是归由越州府管辖,如今怕是要我们留春苑接管了。秦公烦你报一下历年行宫的收支,早做打算,未雨绸缪吧。”
秦公和纽钊义对看了一眼,以前从没见他过问行宫的运作,一直以为还是个孩子,除了读书玩乐,再加上他那恶魔般的行径,从没考虑让他参与管辖。谁想他居然不声不响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肚里早有了筹谋。秦公原本打算过几天和纽钊义商量,如今成铿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不敢怠慢,打起精神,将留春苑人口薄摆上,田庄封户户籍和过去五年的收支一一列出。
几个人仔细算了算,要养活这留春苑剩下的人口加上禁军里外共一百一十七人,靠邘都每年的款项及原来的行宫领地三千户加上成铿自己的两千户收入以前是绰绰有余,如今去了三成给樊王,又加了禁军五十壮汉子,就有点入不敷出,仓廪虽有存粮,当然不能坐吃山空。另外,成铿坚持禁军的饷银不能减,以后再去越州府讨要回来,那是以后的事,当兵的也要养家。同样,留春苑仆役的月俸也不能少。这部分可以先从库里出,不够就变卖宫里的金银铜器和以前收到的各式礼物贡品。如果有仆役求去,可以准许,不必补缺,除了祭祀庙堂之外,宫中日常和过年过节一切从俭。
成铿又吩咐秦公先把这几年收到的各处送来的马具卖掉支撑用度,樊王知道他喜欢马,在每年成铿的生辰时一马一鞍送一套,过年则是一鞍,安邦也是一样,越州的几个大户跟风,马鞍越来越多越来越奢华。光这一项就够支付禁军行宫上下半年的饷银月俸。后来成铿还不得不卖掉大半他养的马。
原本封地是有战时赋税三成的旧例,成铿坚持还是二成,说没理由抢那五千户给樊王送去。
成铿看那三人都不反对,笑了笑,“古人云,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故地不辟,則城不固。”然后指着行宫的地图说,“要说开源节流,这留春苑虽不大,可也有近五百亩,除了楼台,花园,湖水,池塘,树林,尚有一百多亩可耕种土地。纽先生和我以前每年都开几畦菜地玩玩,知道这里土质肥沃,又有终年小溪水源,气候温润,明年开春要遍种五谷菜蔬,养桑麻育六畜。如今尚未错过秋种,马上可以开垦。另外这几处楼台无人居住可以先封闭起来,那几处花园归真,余出的人丁男耕女织。水塘多栽种莲藕,林中广植竹子。 ”
那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成铿笑道,“我也没做过,从五千户中选些老成有经验的过来帮咱们,有自愿出力的许他们租税从减。秦凯,你现在统领这五十禁军,愿意农耕的俸禄加倍。”禁军们都知道自己的命是这位小皇子花了自己三成的财力从卫樊王那儿买下来的,哪有不肯出力的,还有一多半小时候在家里务农,都有经验。
纽钊义见他如此斩断决罚,颇有大将风范,早先对付樊王那套虽然狡黠了一些,可事情办成了。如今事事安排周到,回头再一看,他其实主要减了自己的用度,并没有克扣其他人。昨天还是那个顽劣的孩童,一夜之间成铿仿佛长大了十岁。纽钊义自己从未管过家,一切听成铿秦公安排,只是提出取消他自己的束脩,成铿不肯,争执不下,最后答应先佘着。
接下来,几人商议非常时期,严厉苑规,每人每日各守其责,不得偷窃酗酒打架争吵,如有违规者,轰出苑子永不再用。黄门内侍十人一班,白天巡逻,禁军则全部搬进行宫内居住,分住文昌宫和武盛宫,也是十人一班值夜班,确保留春苑安全。
成铿自己收起所有玩闹,每日日出即起,同秦凯和五十禁军一起操练,学习刀剑进攻之术。又把兵法阵法拿出来研读演练。然后接着演习骑马用长武器戈呀矛呀的搏击。午饭后先在苑里各处巡视一番,然后花两个时辰劳作,开荒,播种,除草,积肥,收割,养鸡,喂猪,牧牛,放羊,采桑,饲蚕,什么都干。
纽钊义和秦公一开始还跟着干,两天就干不动了,纽钊义就搬来书坐边上咏读给成铿听。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莒,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成铿话仍是不多,可不管多苦多累,都咬牙坚持干满这两个时辰。中间休息时,纽钊义就拿书来考问他。
“而愚见于言,出自哪里?”
“鬻子。”
“上下句呢?”
“上句愚者不自谓愚,下句虽自谓智,人犹谓之愚。”
“夫唯病病呢?”
“李耳五千言,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那么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呢?”
“商书,上句惟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賞。下句乃葛伯仇餉,初征自葛,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
“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呢?”
成铿有些不耐烦,那不是同一篇的吗?“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已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又一日问他,“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
答道,“管夷吾,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那么究諭教焉出自哪里?”
“。。。”
“究谕教焉出自哪里,上下句是什么?”
“。。。”
见成铿不说话,秦公这时候往往会说,“纽先生太严厉了,答不上来,可以再学,下次就答上来了。”
纽钊义摇头,“他哪里是答不上来,只不过不同意书上说的罢了。”秦公咂咂嘴,“圣贤书上还有不对的?公子殿下快答吧。”自从被困之后,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苑里殿下铿王公子路哥儿混着乱叫。
有时候纽钊义逼问紧了,成铿就开始念叨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一到这情况,纽钊义就得赶快停住,不然再念叨下去成铿会有两三天陷入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纽钊义有时不得不用针刺他手指尖儿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除了练功劳作,余下时间成铿就和纽钊义呆在藏书阁里读书。纽钊义看在眼里,暗自感叹。不过也注意到,他不再起夜去秦凯房里,常常一人躲在园子角落里吹箫,曲调有时悲伤幽怨有时愤懑激昂。
纽钊义能开解的也就是常常念叨,“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夜里有时看见秦凯起来去园里寻他,反倒阻挡住,知道成铿已经长大,让他自己排解吧。
开始时秦公每晚都来汇报苑里运作情况,成铿没耐烦听下去,“你秦公掌管行宫多年,不应该由我成铿费心细节。”只要每季秦公讲讲行宫大致情形,点头说知道了。自己只专心习文练武劳作。
第一年的秋种几乎完全没有收获,开荒用了很长时间,人手不够,缺少耕牛,几匹驽马用来拉犁,那驽马在苑里散跑惯了,开始还不肯套犁,训练了一阵才开始用上。种子种下去之后就没有下雨,担了湖里的水去浇地,哪里够用,总算出了芽,偏又赶上几场早寒,大部分嫩芽就冻死了。
仓廪中的存粮便用来过了冬。等开春缺粮时,秦公秦凯拿那个樊王的玉牌出宫去越州城集市买粮,才知道粮食都被征收运到前线,越州城里也缺粮,物价奇高。要养活一百多口人,多贵也得买,苑里除了祭器,其他值钱的物品慢慢变卖换来粮食。原来留春苑的守护营不知了去向,如今城中的卫军哪里管什么行宫不行宫的,有两三次买的黍麦被驻兵抢劫,再出宫就危险了。领地上田庄送过年货后,再来的车队就被拦在城外进不来了。
这样一来二去的,时不常苑里就没了食物,一天从两顿饭减到一顿。不管怎样,成铿的两餐是有保障的,过了一段时间,成铿自己推说不饿,也减到一顿。再后来,有几次两三天连着只有野菜糊糊稀汤吃了。
一入冬满婶带着满余满足来留春苑看秦公,说是逃战乱误了农时,加上地里收成不好,来看看能不能借些粮食。秦公问成铿,成铿答应让满婶留在苑里,还在厨房干活。
满婶手段倒是多,除了时常能从苑子里挖些野菜外,带着大家逮地鼠,逮耗子,逮虫子,不敢给成铿吃耗子虫子,有时候打到草蛇野兔会多留一两口给成铿,往往还没等成铿吃到,饿极了的满余或满足就抢了去。
成铿看看大家实在撑不下去了,苑里的猪羊除了留种,都杀了充饥,母鸡冬天不产蛋,也宰杀了过半,还忍痛杀了匹马,熬过了春荒。天转暖了,开始收获了菜蔬,渐渐吃足了些,大家这才有了力气继续耕作。
成铿虽然不喜欢食肉,也知道肉类比黍米菜蔬更能充饥,从年前便留意多养六畜,马牛用来农耕,鸡鹅主要用来产蛋,猪狗才是肉食来源,羊的好处最多,羊奶可以做乳酪,羊毛可以作氊,还可以吃羊肉,因为有片湖水,还养了鱼。
樊王一直亲自统兵作战,没有再来过,谋士李辰倒是常来,不过每次都是夜间,遮着面悄悄进成铿寝殿看看,如果醒着,就说几句话。成铿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战况。如果成铿睡了,就简单问问秦凯。也不久留,顶多半个时辰就走。见他们缺粮,再来就带些食物,成铿绝不肯独食,大家一分,每人也就所剩无几了。
卷壹 – 觅 之 章十二 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道德经十一
尚成宗庙设在留春苑西北的齐园内,先帝喜欢越州,曾来巡视过几次,建了宗庙和社稷坛。因齐园不大,宗庙社稷倚势而建,成日月星辰状。山川汙澤,陵陸丘阜,五土之宜,聖王就其勢,因其便,不失其性。成铿赞叹先帝的不拘泥,一直喜欢到这里呆坐,这里安静让他头脑清醒,有什么困扰,坐一阵子多能找到答案。
如今成铿知道自己是皇子了,祭祀时就虔诚多了几分,知道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言其丧算,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
纽钊义也不像以前撒手散养,见他上心,点头鼓励,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开始系统的教授祭法祭礼祭义。成铿已年满八岁,虽然尚有两年才到学龄,可是他自两岁多起就识字读书,已经超过同龄人很多,既然他已经知道开始习礼仪,不如正统学起。
留春苑原养有乐人二十余人,实为皇帝出巡时所用,被围后,已有十余人请辞,剩下的十人一听皇子要学歌舞乐,乐得能从农耕劳作中解脱出来。立时将钟笙鼓瑟等通通搬将出来,扫去尘土演练起来。这大成皇族极其注重祭祀,敬重天地祖先山川鬼神。祭祀分得很细,时日有定,歌舞乐也不同。祀天神时,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祭地示时,奏大簇歌应钟舞咸池。祀四望时,奏姑洗歌南吕舞大韶。祭山川时,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享先妣时,奏夷则歌小吕舞大濩。享先祖时,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绝不能马虎。
第二年春月成铿按礼领全苑上下祭天祭地祭祖祭农神祠灵山河伯,祈祷今年有好收成,不要再挨饿。
原先成铿对礼乐不上心,现在纽太傅用心教,他也用心学。寻了行宫的老乐师,自己和所有人都去学舞和笙鼓。郊社之義,所以仁鬼神也;嘗禘之禮,所以仁昭穆也;饋奠之禮,所以仁死喪也;射鄉之禮,所以仁鄉黨也;食饗之禮,所以仁賓客也。
除了习乐舞,纽钊义教礼时也传授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禮之所興,眾之所治也;禮之所廢,眾之所亂也。席而無上下,則亂於席上也。車而無左右,則亂於車也。行而無隨,則亂於涂也。立而無序,則亂於位也。昔聖帝明王諸侯,辨貴賤、長幼、遠近、男女、外內,莫敢相逾越,皆由此涂出也。“你看,”纽钊义指着鸡窝,“以前你苑中散养,是为习练狩猎,如今知道了,把鸡鸭圈笼,别打扰,它们就会多产蛋。”
成铿点头,想了想,“那些羊不被猎杀,毛就顺亮多了。”
纽钊义道,“古人云,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萬物將自化,天下將自定。”
成铿点头,“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为無為,則無不治。”眼珠转了转,“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古之为政,愛人為大。百姓就象这些鸡羊,不打扰不猎杀,他们就会安居乐业,国家兴顺。”
这倒不是纽钊义本意,但想想,也不无道理,便点点头。
这第二年倒没有出什么大灾害,到秋季有了意想不到的惊喜。收获时节,成铿选最大最好的果实和最肥最壮猪羊鸡鱼做祭品,中秋这天在宗庙祭礼,一早秦凯捧了个大瓜笑嘻嘻的给成铿看,看着秦凯黑黑的面孔,成铿想起大家一年来的辛苦,眼睛一湿,接过来放在祭台上。
祭天地,吉时到了,成铿持酒鼎领纽钊义秦公拜天拜地拜祖。“天無私覆,地無私载,日月無私照。成铿敬奉最好的收成,感谢天地日月的无私。”乐师开始奏黄钟大蔟,琴瑟笙箫声起,钟鼓磬钹齐鸣,秦凯带五十人禁军舞云门咸池,内侍歌大吕应钟。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
有了丰收,为了祭祀,苑里开始酿酒。要造酒,先制酒麴,讲究制作时要绝对干净,一般多用小儿。但满余满足整天脏兮兮的样子,成铿不用,只叫他们看着别让狗和耗子偷食,自己著青衣扮童子,向井里汲水团麴。成铿还以主人身份念祝麴文三遍,拜祭麴王,然后发麴聚麴晒麴。酒麴制好后就可以造酒了。
成铿从去年饿肚子吸取了教训,苑里所产,除了五谷六畜,乌豆可以做豆豉和酱,枣栗可以晒干,余下凡是不宜储存的,瓜果菜蔬,腌制菹藏少量外,全部拿到越州集市上换回米麦粟黍等入仓廪以备万一。
李辰这天过来,带来三千黄金五千白金,见成铿惊讶,便笑说,“知道你们无法出门收租,替你跑了一趟,这是三成的,余下的四成下次带来。”
成铿谢过收下,想了想,心里小算盘拨了几下,和自己预计的倒不差很多。
李辰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说,“今年收成一般,你们在苑里农耕,知道的,先是旱了俩月,还好不很严重,只是收获时下了几场不该下的雨,损失了些。乡下现在进城不易,我让你田庄上的人先不用送东西过来,樊,卫兵征了军粮,我给你折成金银,缺什么城里去买,你跟樊王要的那块玉牌现在有用了。我也会知会守军的。”成铿和秦凯都点头。
李辰看看成铿已经有些退色松懈的衣裳,“你去年移栽的桑树明年就可以大量收获桑叶了,开春我来给你带些卫国的蚕卵,比越州的个大,产丝多,你也该添置新衣了。”
成铿再次感谢,问李辰战况如何。
李辰说卫军在常州受阻,节度使安边顽强抵抗,两军成胶着状态。
成铿低头琢磨一下,“为什么不直接北进,反倒折而向东打常州?”
李辰看了他半晌才回答,“樊王怕安边包抄截了退路。”
成铿点点头,“或许樊王有樊王的考虑,我以为卫军是要勇往直前直抵邘都,如何先留下退路呢?”
李辰掩不住惊奇了,“铿郡王殿下知道如何打仗?”
成铿垂眼,不与回答。
李辰笑说,“看来是樊王失算了。我会向他转达你的想法。”
成铿红了脸,“你是他的谋士,难道你不劝解,任他一意孤行?”
李辰摇摇头,“樊王乃一国之君,决定权在他那里,我只是个谋士。”
成铿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忍住没有说。成铿只是怕樊王哪天反悔,揪他这个质子去胁迫常州的安边投降,那他成铿就得早做准备了。李辰看天已是凌晨,成铿也困了,便招呼秦凯侍候他入睡,自己匆忙走了。
第二年春,李辰果然依言带来蚕卵,成铿感兴趣,从孵化,到采桑叶,搭蚕架,编蚕盘,煮蚕蛹,缫蚕丝,每一步都不落下。只是到了纺线织布,秦公纽钊义都说是女人的地方,阴气太重,不许他参与了。
夏初一次李辰来了,见成铿睡着了,便问了秦凯几句,看看无事准备就走,秦凯想起什么,从案上取个小布囊交给李辰,“公子送给你的。”
李辰打开一看,是个蚕茧。秦凯说,“这是殿下亲手养的蚕,留了最大的茧给你。”
李辰笑笑,布囊揣怀里收好,问秦凯,“留种孵新卵了?”
秦凯点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李辰看见,逼他说。秦凯面带惭色,“孵了,还孵了很多,”双手比划着,“真的很多,苑里没那么多桑树无法养这么多,公子让我卖给越州几个蚕坊,还让我谢你呢。”
李辰哈哈笑起来,“你们在做生意?”秦凯脸更红了。李辰笑道,“他都不在乎,你臊什么,做生意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打劫,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听了这话,秦凯面上坦然了些,嘿嘿笑说,“公子很会,卖价比别人高三倍,还有人抢。”
李辰一扬眉来了兴趣,“为什么抢买?”
秦凯说,“殿下让我说是行宫里孵的,是沾着皇气的霸王蚕,个大出丝多,”指着李辰怀里,“还让我带着几十个大蚕茧给人看。”
李辰笑得更欢畅了,“他说得也没错啊。这样明年还会来买你们宫里的,不然自己留种你们还怎么做生意?”秦凯听得话外有音,忙道,“公子说了,没有偷你的意思,只是孵了太多的缘故。”
李辰摇摇头,一笑转了话题,“殿下的武功没耽误吧?”秦凯忙道每天早上都习武。李辰点点头,“多在剑法上下些功夫,教他防身自卫。”秦凯答应了。
李辰上下打量了一番秦凯,“你闲下来读些书吧,”朝床榻那边努了努嘴,“否则慢慢你就跟不上了。”秦凯也答应了,送他出门。
第二天秦凯向成铿转述李辰的话,成铿想了想,笑问秦凯想读什么书?秦凯摇头,“路哥儿给选吧。”
成铿说,“好,那咱们从今天起一起读太公和孙子如何?”秦凯说,“兵书?那太好了。”成铿顿了顿又说,“明天开始,我们可以把矛啊,戈啊,枪啊都收进马房,大家开始练习近身防卫,弓弩也不能放松。”秦凯虽然不解,但也不多问,下去安排。
没想到,没两个月,驻越州的卫军来苑中,借口战时之需,把武器全都征收走了。
秦凯急得团团转,成铿也开始不安了,他明白李辰的暗示,仗打到最后,他可能没有办法回护成铿和留春苑,成铿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现在没有了武器怎么办?
午后,成铿继续在田间劳作,因为是开始收获的季节,全苑的人口几乎都在田里忙活。连纽钊义都拿把铚割稻,还领着高唱,“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
成铿突然停住,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铚刀,秦凯看见,以为他又割伤了自己,忙跑过来看,“公子,怎么了?”成铿脑子还在转,也不答腔,快步走到田头高处看着大家。秦凯追过来,“公子没有伤到吗?”
成铿突然抓住他,笑咪咪的问,“你不是在读兵书吗?记得姜尚说过战攻守御之具尽在于人事一段?”秦凯迟疑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成铿笑着说,“姜太公说耒耜者其行馬蒺藜也,馬牛車輿者其營壘蔽橹也。”秦凯记起来了,以为成铿在考他,接着背出来,“鋤耰之具其矛戟也,蓑薜簦笠耰者其甲胄干楯也,钁鍤斧鋸杵臼其攻城器也,牛馬所以轉輸糧用也。”
成铿微笑说,“不错,所以咱们这不就是有兵器了吗?”
秦凯看看手中的锄头,恍然大悟,也笑了起来。
成铿说,“开始肯定用得不顺手,明天早上,让你的兵将把所有农具收集在一起,大家挑选一番,选出趁手的出来,用做兵器,大家操练起来,需要加长的就加长,有的要磨锋利,有的要加重量。”秦凯听着不停的点头,兴奋得直搓手,恨不得马上就办。
成铿拍拍他肩,“太公还说什么?”秦凯抓抓头,一时想不起来,成铿道,“冬實倉廩,其堅守也。”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铚,秦凯明白,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过,伸手一抄,把成铿夹在腋下,两人嬉笑着回到田间继续收割。
第二天一早,秦凯果然和士兵收集了农具,大家七嘴八舌,献计献策,成铿大致听了听,都是可应用的好主意。于是将士兵分成三组,一组手巧者,负责改进农具,将锄鴳锸斧锯杵臼改造成为战农两用。一组耐心者,负责训练牲畜,农车能用做战车。第三组心灵者,负责训练大家如何使用这些农具做武器,出新花样。
还有,成铿说近身防御的武器有了,但没有弓弩,没有办法远距离拒敌,仍会使他们处于劣势,因而让大家想主意。每天黄昏,成铿秦凯和三组的正副组长便聚在退思堂,一起交流进展情况。纽钊义看见暗中点头,古人云,用兵之具,盡在於人事也。善為國者,取於人事。
这天大家又聚在一起,唯一没有定论的是用什么取代弓弩。秦凯向三组提议用弹弓,秦凯说,“虽然苑里有竹子可以做长弓,但是没有铁匠打造箭头,长弓箭也就没有威力,反不如弹弓的强度。”听了他这么一讲,多半人点头赞成,成铿也同意。留春苑里有很多竹子,可以用来做弹弓,做弦的丝麻也都是苑中出产现成的。
说干就干,很快第一批弹弓就做好了,弹丸用荷塘里的淤泥捏圆晒干制成,满余满足从小干熟练的,反而能带教女侍们。秦凯等还用细竹子一头削尖,另一头中空塞入石头加重,再用胶泥封口,制成小竹箭,用弹弓打出,也很有杀伤力。以此为模版,成铿还琢磨出个巨型弹弓,拣成年竹子劈成长竹板,这样就已经有很大的弹性了,九尺长的竹板只在顶端搭成小弹弓支叉部分形状,有一段绳子垂下,两人合作,一人牵绳拉板,一人拉弦放弹子,同时松力弹出。细竹竿一头削尖,五只绑成一捆或一排,头上夹了石子加重,做成弹子,竹板反弹,加上弓弦的张力,首发射程有至少一百尺远,成铿高兴得上下直跳,之后几天按照石子夹在竹签的位置不同来调整距离,使给秦凯看,果然厉害。
卷壹 – 觅 之 章十三 斜日未度,咸阳送客屡回顾
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道德經七十八
成卫之战历时两年半,越州最先沦陷最后解放,战争最后时节,卫军溃退,三千散兵攻进留春苑。大多院落被洗劫一空,几处起火,连成铿住的退思坞也没逃脱,被烧毁了半边。
早有李辰的暗示,成铿秦凯已做好守苑的准备,全苑人口在五十禁军的护卫下,退入碧柳榭。全靠这些大小弹弓打退进攻,卫兵再靠近些,则被千奇百怪的各种农具改造的武器打退,散兵们不肯恋战,转而扫荡了其他院落。
守了十日后,当年将卫军挡在常州的安边统领大成军攻到越州。
安邦一直在安边身边效力,领了五千骑兵,率先赶到留春苑,赶走卫军。因为成铿纽钊义秦公秦凯早有防备,碧柳榭三面环水,易守难攻,略有储粮,整苑一百多口人虽然到后来饿了两三天,还有几人受轻伤,但都活了下来。
一百多人散坐碧柳榭,又困又累又饿,没什么力气欢庆胜利。安邦一看,赶忙先下令传军医过来疗伤治病,命手下兵将解下随身军粮,凑到园门口。满婶装了几盘食物端来,成铿看了一眼,挥手让其他人先吃,纽钊义按下两盘肉脯,成铿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时候了,还讲什么贵贱。”纽钊义也低声道,“去兵去食不去禮。正是如此,才不能丢了礼仪。”成铿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悄悄跟满婶说馋煮芋薯煮枣吃,满婶答应着,“芋薯没有,秋天收的枣还有一小袋。”忙煮了来。
安邦见成铿安然无恙,大大欢喜,两年多未见,成铿长大了很多,个子高了小半头,长期的习武和劳作,身上瘦瘦的。和留春苑所有幸存者一样,面色都有些干枯,脸颊塌陷,但明显有了肌肉,肤色黢黑,线条修长,显得人非常干练。十岁的他竟脱去了稚气,眉宇间总是微蹙,举手投足都带着大人气。安邦又高兴又难过,不免落下泪来。
安邦和秦公安排人各处灭火,慢慢修复。秦公还留了心眼,祭祀用的玉器及各殿的金银珍宝都事先埋藏的严密,宫中被劫的多是笨重之物,损失大的地方就是宫中的殿堂房屋旌幡幔帐被烧。因为齐园的宗庙也有损害,成铿让先修宗庙,他和纽钊义暂搬碧柳榭住。
过了几天,卫国前线传来邸报,安邦从越州府抄来,念给成铿和纽钊义听,邸报上讲太子成功节度使安边一左一右两路成军打进卫国,卫军败退到国都,众臣举城投降,樊王邬宗雍自尽,卫国自此亡国。
纽钊义不禁感慨万千,曾与成国抗衡的卫国,就这样倏忽间烟消云散般灭亡了。成铿也对樊王的死颇为震动,到底从小有这么个人,记得自己的生辰,每年都来看看,还有,“那个李辰呢?”成铿问安邦。“李辰?”安邦在邸报上搜索了一番,“没找到,什么人这么重要?你怎么知道?”成铿道,“应该是樊王身边很近的谋士,每次樊王来,他都跟着,你们没注意到?”安邦纽钊义面面相觑,都摇头,只听说有个蒙面随从叫李辰跟随樊王来往,但从未谋过面。成铿回想一下,后来李辰每次来似乎都是刻意避开纽钊义,只在自己园子里短暂停留一下而已。虽然时间短但常来,成铿对他颇有好感。想他不过一谋士,在卫国官阶不高,上不了邸报,不知他生死。
卫国这一灭,其实是成铿大幸,自此他就不是质子了,可以自由出入留春苑了,安邦纽钊义都在恭喜他。
成铿似乎不以为动,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左右都退下,看看纽钊义,又看看安邦,问他们,“为什么是我?”
安邦不解,回头望着纽钊义,纽钊义明白,点点头,“是时候了,你说吧,你比我更清楚。”安邦这才明白他又来问身世了。于是原原本本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成铿听安邦纽钊义讲完自己的身世,一句话不说,呆呆坐在那儿。安邦又说,待卫国捷报传入京中,皇帝定会来旨接他回家。纽钊义欢喜,自己的抚养职责到此为止,以后全部转交安邦。
一直沉默无话的成铿晚饭时突然说要出门游玩。安邦忙道不行,应该留在越州等候圣旨。纽钊义听二人争执,也不帮腔,只说一切先听国舅的。
成铿脸一沉,“既然我是嫡皇子郡王,你们就是我的臣子,我说什么,应当全力以赴,推三阻四的不是做人臣的样子。”安纽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成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就算圣旨下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他心里有数,到时赶回来就是,“我在这小小园子里囚了十年,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如果去了京城,不是又被关进宫墙。”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起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皇帝有怪罪,我一人担着。”
安邦忙摆手,“殿下误会了,眼下战事刚过,尚不太平,外出怕有危险。”成铿冷笑,不再跟他说什么,叫来秦凯,吩咐马上收拾行囊,带上十人,五日后出发远游,秦凯领命下去。
成铿回头下令安邦以后在留春苑侯旨,不得回自己府邸。他出门后自会派人回来通报行程。京城一旦有诏书下来,安邦可以着人通知他。
安排完,甩下他俩,自己睡觉去了。纽钊义见安邦张着嘴愣在那儿,笑着摇头,“你以为他还是个孩子吗?你知道这两三年他干了什么?”安邦一听,诧异道,“我们在常州知道你们自给自足,以为有先生你和秦公主持,难道该不是这孩子?”纽钊义咂咂嘴,“你热壶酒,我给你慢慢道来。”
第二天,成铿悄悄叫安邦来他寝宫,问起母亲,想要立个牌位祭奠。安邦听得心酸,叹口气,指着成铿戴着的一块玄玉,“那是安皇后之物,是安家的嫁妆。”成铿捧在手里,安邦摸了摸,“上面有个鸟纹。当年我父亲有几块这样有鸟纹的玉,我们兄弟姐妹每人一块儿。”说着,安邦把自己佩戴的那白玉拿给成铿看,白玉稍小些,但上面的鸟纹一摸一样。
成铿红了眼圈儿,这块儿玄玉自他记事起就戴着,却不知道是母亲的遗物,从不知道珍惜,若不是秦公时常察看,早不知丢到了何处。低头看着那玉一会儿,抬头问,“我母亲什么样?”
安邦沉吟片刻,“我从头讲吧。”见成铿热切地点头,安邦一笑,缓缓地讲说,“我祖父是随高皇帝征战的四大元帅定宁端隆四侯爵之一,父亲则袭了一等宁侯的爵位,自小体弱,不到三十就辞官在家静养,专心培育儿女。圣惠贤皇后安仪是长女,自小就得父亲的疼爱,随男孩子们一起读书习武。安仪个性刚毅,聪明才智在所有弟兄之上。”安邦笑说,“我们从小,你大舅安境,二舅安边,无一不是跟在皇后娘娘身后,亦步亦趋。我小着十来岁,皇后入宫后好几年没有见到,反倒是受娘娘管教最少的一个,结果你看,现在大哥是大司徒,二哥是节度使,我赋闲待着。我父亲常说,可惜啊,若是个男子,安仪定是个国家栋梁,说不准能封公拜相呢。”
卷壹 – 觅 之 章十四 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 道德經六十四
成铿决定出门的第二天,纽钊义也说要出门云游,问成铿能不能搭伴。成铿知道是为陪伴自己,想他一把年纪,太过辛苦,开始没同意。其实纽钊义真的是想出去走走,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启程,既然赶上了,他又是个随意的人,有秦凯加十几个仆役随行护卫侍候,哪有错过的道理。成铿见他坚持,也就答应了。
这日一切打点齐备,辞了安邦,见纽钊义早已等在大门外,还有个年轻人牵马陪在身边。两人见成铿出苑,过来行礼,纽钊义介绍年轻人,“这是我的幺子纽襄,人称三郎。”
成铿看纽襄潇洒飘逸,比纽钊义更有脱俗气质,十分喜欢,拉着手问他怎么会来越州。原来这位就是纽太傅那个喜欢云游的儿子,那纽三郎虽然四处游荡,也时常打听父亲情况,听到越州沦陷,便从天山老远赶来,看见纽钊义也要出门,正好陪着好一路照应。成铿听他说完,甚觉投缘,和他并马齐驱,一行人上路,出了越州西门,先奔青岩山。这纽三郎游荡多年,一身野外生存本领。如何在荒郊野外过夜,碰到虎熊豺狼时如何应对,怎么打小动物,什么果子可以吃,什么草可以入药疗伤,什么可以毒杀人,一路上说给成铿听,指给他看。
成铿听纽襄讲各处的景观地貌民风人情,大感兴趣。在留春苑憋了一辈子,成铿太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给自己起了个名号,云游公子路希夷。纽襄好奇问出自何典?成铿说老子五千言,纽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不明白,再问,成铿就不说话了。
离开越州不远,成铿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直到昨天,山在他的概念里是留春苑里小土山的样子,肯定会高很多,高多少,想象出来的像山海经里所形容。等到了第一站青岩山下,成铿惊得嘴都闭不上了。原来山可以这么高耸这么青翠这么险峻,水可以这么深壑这么清澈。川可以这么宽阔,深吸一口气,味道都更清新香甜。
每到一个新地方,看到新的景色,他都会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仰起头,大声呼叫,秦凯也跟着大吼。纽襄刚开始吓了一大跳,后来明白这是成铿发泄闷气的方法之一。知道前因后果后,也加入他们的吼叫活动。
几个人在路上朝夕相处,纽襄马上注意到成铿时不常会突然发怒,突然发呆,突然悲伤落泪。这天晚饭吃到一半,又看见他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喃喃自语什么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者。纽襄疑惑,“路公子在说什么?”成铿抬起眼,迷茫的看着他,纽襄又问一遍,成铿仿佛回过神来,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纽襄问纽钊义怎么回事,纽钊义大概讲了讲成铿这几年在越州的情况。纽襄立刻摇头说,“这样送他去京城不一定是好事,他人羞涩,不好言谈,又有这闷病,不如就在越州呆下去吧。”纽钊义摇头说,“这不是我们做臣子能决定的事,既是皇帝的家事,外人最好不要参与。”纽襄有些急,“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在京中独自生存,他们宫里的那些事儿父亲又不是不知道。”纽钊义何尝不知,叹气摇头,“我原本想呢,皇帝原没有诏他回京的意思,若不是成卫之战,还得等几年,成铿再大上两三岁,过了这些尴尬之年就好多了。”三郎也懂,只是觉得父亲还能做些什么来保护成铿,而不是拍拍手,送出去就完事儿了。
纽襄和父亲争执,纽钊义年岁大了,行走一天有些累了,懒的答话,纽襄就更急了些,声音也高了些。一会儿,敲门声响。纽襄开了门,秦凯站在门外,瞪了一眼纽襄,闪在一旁,让他身后的成铿先走进屋子。纽钊义和纽襄赶忙起身行礼,成铿也不说话,坐了一会儿,说了声,“都睡吧。”便带秦凯出了门。
纽家父子这才知道他都听见了。纽钊义只好打起精神,和纽襄商量了半宿,现在只有趁机多给他讲讲,京中不比他独霸行宫,他得学会处理父子兄弟君臣关系,要学会保护自己,生存下去,然后才能发达起来。
这天听了纽家父子的争执,成铿觉得一阵恐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囚在留春苑里这些年,他很早就意识到他的身份不一般,可他到底是谁,苦苦追寻了这么久,皇子嫡皇子郡王这些头衔是很空洞的概念。现实中他就是个囚徒,先是个不愁吃穿的囚徒,近两年还要挨饿,还要担心自己和苑里人等的生命安危。内心深处空空的,无根无底无依无靠,除了怒气,什么都没有。什么是家人,当初把满仓轰出去,除了不能容忍他的叫骂,更多的是嫉妒,嫉妒他有娘有兄弟有家人。虽然感情上把纽钊义安邦甚至邬宗雍李辰当作半个父亲,突然他自由了,他们也就退出了,只剩下心底里空空一片。出门几天,壮丽的山川开拓了他的视野和心胸,填充了心灵的空白,包容消化了他的怒气。可是那些远在天边的家人,马上就要去的邘都,皇帝,皇城,他难以想象是什么样子,太多的事情突然涌来,他不敢想也不愿想的事,生生被纽家父子推到眼前。回到房里就觉得心慌,望着烛火发呆,秦凯催了两次才洗洗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秦凯抱了才踏实下来。
第二天起来,就有点儿懵懵的,秦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说,就闷坐着。纽钊义看这光景决定先不上路,客栈里歇两天。午后,纽襄到成铿房间,看见成铿歪在榻上睡着,秦凯陪在身边,见纽襄进来,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纽襄见成铿紧紧攥着秦凯的手,皱了皱眉,小声问秦凯铿王去了京城后他有什么打算。秦凯不懂,“我也去京城啊。”纽襄微微摇头,“皇宫里怎么能容许你一无职侍卫进入。”秦凯马上说,“那我就净身入宫。”纽襄感叹他的忠诚,笑笑说,“公子大概更需要女人吧。”这一下提醒了秦凯,成铿确实不喜黄门,内室一概不让进去,如果他净身,会不会招来成铿反感,犹豫了一下,问纽襄他该怎么办?
纽襄看看成铿,又看看他紧紧拉着秦凯的手,问,“你跟着公子多久了?”
秦凯想了想,“快五年了。”
纽襄点点头,“他很快就成年了,早晚你得离开,不可能跟他一辈子。”
秦凯急问,“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命是殿下给的,我愿一生相随,殿下总得要个牵马坠蹬的人吧?”
纽襄摇头,“你觉得公子待你如奴仆?”
秦凯猛摇头。
纽襄又看看成铿的手,“你不想让他为难吧?”
秦凯不明白如何会使成铿为难,“纽公子独来独往惯了,可殿下不一样,只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就应该是我。”
纽襄心里感动,觉得眼睛有些湿了,低头沉默半晌,点点头,“你很好,你想跟着铿王,总会有办法的。”
秦凯露出笑脸,“有什么办法?”
纽襄也笑了,“不急,等公子醒了,来叫我,我有话要讲。”
成铿睁开半只眼睛,“讲吧。”
秦凯和纽襄吓了一跳,不知他醒了多久,听去了多少。纽襄一笑,便伸手要拉他起来,成铿看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了秦凯,自己撑着坐起来。纽襄又一笑,收回手,从袖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秦凯,“这是这里上好的茶叶,你去亲眼看着店家汲上干净水烧了沏来。”秦凯答应,接过布囊去了。
纽襄看成铿仍是懵懵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睡醒,一大堆想说的话只好再等等。自己拿了铜盆过来,给成铿擦了擦脸,咬柳条搓净了牙,扶他在案几边坐好。笑着指了指那铜盆,“殿下可听说过左符放铜盆里钓鱼的故事?”见成铿摇头,心想一定是父亲不让这个皇子读搜神这类歪书,便笑说,“这人有神通,有天在吴淞江曹公家赴宴,曹公见高朋满座,珍馐齐备,可惜少了鲈鱼为脍。符放说,这个容易,”纽襄朝那铜盆一指,“装满水,用竹竿下饵,垂钓于盆中。”
看成铿开始睁大了眼睛,纽襄暗笑。这时,秦凯推门进来,店家后面端着茶跟着。纽襄每个茶碗都拿起来认真擦拭,倒热茶涮过,泼掉,再给三人都斟上。拿起茶碗正要吃,抬眼看见成铿靠近了些坐着,轻轻拉动他的袖子。
纽襄故意作势,“路公子想说什么?”
成铿早等得不耐烦,“快吃,快讲。”
纽襄偏慢下来,“嗯,茶不错,路公子尝尝。”
成铿撇了他一眼,也不动手,低头就着碗沾了沾唇。
纽襄笑问,“路公子猜这左慈能不能从盆里钓到鱼?”
成铿点头。纽襄惊讶,“如何钓的?”
成铿说,“把鱼藏袖子里,趁大家不注意,放盆里。”
纽襄大笑,“那就不是神通了。他钓出一条三尺长的鲜活鲈鱼。”看成铿还是不信,笑道,“果然曹公说,莫不是你把它藏袖子里,趁我们不备,悄悄放盆里的?”
成铿也笑了,摇着头,“要是真有神通,再钓一条。”
纽襄一拍手,“殿下说的对,他果然又钓了一条出来。满座皆惊,曹公亲自脍炙,分给众宾客,又说,可惜没有蜀姜佐料。符放说,这也容易。曹公说这个容易作弊,你不能就近从集市买来,这样吧,我三个月前使人入蜀买锦锻,你到了蜀中告诉他多买两端回来。符放答应去了,须臾拿着生姜回来了。还说在锦肆见到曹公的人,已经告诉他多增两匹锦锻。”
纽襄见成铿面带惊羡,一笑接着讲,“曹公也是半信半疑,后来那买锦的人经月余才回来,果然多买了,曹公问他,他说不是某某日,主公派人告诉我的。曹公这才信左慈的确不同凡人。”
成铿摇头,“还真有会妖术之人。”
纽襄反笑说,“妖术与否,能日行千里该是件多么爽快的事!”
纽襄见他眼睛清澈起来,想起来这儿的本意,正色说道,“殿下想是听到太傅和我昨晚的争执。”
成铿微微点头,等他下文。
纽襄接着说,“恭喜殿下能得以摆脱质子身份,回家团聚。”
成铿又点点头,不置可否。
纽襄又说,“邘都的皇宫比留春苑大多了,还有皇帝,皇太妃,淑妃,菱妃,惠妃,太子,你五个皇兄,几个未嫁的公主,是不是很热闹呢?”
成铿皱着眉,不太喜欢纽襄哄孩子的腔调,“很好,那你们担心什么?”
“人多心杂,”纽襄指指秦凯,“不会都象他这般一心一意只为殿下。”
成铿看了一眼秦凯,低头沉默片刻,“依你和太傅呢?”
纽襄点头,“我觉得殿下有五点要做。一是不争,和留春苑不一样了,殿下要时时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成铿点点头,“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聖,土處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遲。”见纽襄瞪着他,一笑道,“我明白,我最小,又一人不识,凭什么去争?”
纽襄一笑,摇摇头,“殿下会长大,会认识很多人,会得到皇帝宠爱,殿下还能做到不争?”
成铿认真的想了想,“三郎是说任何事都不争,还是有的不能争?”
纽襄一下被问住,想了想,“不能什么都不争吧。”
成铿瞥了他一眼,“二呢?”纽襄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转题,“二嚒,要会揣摩,要知道皇帝父兄的心思情绪,喜惡懼變,謀慮情欲,乃可貴可賤,可重可輕,可利可害,可成可敗。”
成铿点头,“乃可知争与不争。三呢?”
纽襄张了张嘴,“殿下勿急,刚刚说到揣情,那个摩者,揣之术也。”见成铿脸阴了下来,忙打住,嘲笑自己未揣到他的心思。
“这三嘛,是要解忧,学会自己排忧解难。”纽襄想起刚才讲神通故事时,成铿一脸的不信,暗叹他太实际,倒也是,以他的阅历,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背弃谎言和生死,也不是没有想象力,只是不再去幻想。纽襄说,“诸事要往好处想,多动用想象力,多些幻想,人生就会多些快乐。”
成铿点点头,“那回到现实不是更痛苦?”见纽襄要争辩,便一扬手,“还有呢?”
“四要隐忍,”纽襄抬眼似乎看见成铿嘴角带着讥笑,心里一动,摇摇头,挥去自己心底的阴影,笑道,“隐忍和不争还是有区别的。”又看了一眼成铿那张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但仍是稚气的脸,唉,谁人能比他更懂隐忍,只是这忍字,就像写得这般,是心上一把刀,希望他那颗小小的心不要过早的被刺伤刺透。
纽襄不等成铿再催,就说,“这第五是要善辩,要有苏秦张仪之流的口舌。”
成铿听了,皱了眉,闭了嘴。
纽襄故意用脚碰碰他,看成铿欲言又止,就鼓励他说出来,“口者,心之門户也。我知道你生气,恨不得打我,可你不说,我哪里知道,我怎么能猜到你想什么,结果呢,你只能是自己生了气,我还不知道,事情也没办成。说出来,至少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善說,可以說人,可以說家,. 可以說國,可以說天下。”
成铿撇嘴,“人言者,動也。己默者,静也。因其言,听其辞。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
纽襄一愣,“殿下知道?”
成铿恨恨地道,“揣情不审。”
纽襄抚手大笑,“好,那你说说,我哪里揣情不审?”
成铿还是简洁的一句,“與辨者言依於要。”
纽襄点头,“不错。與拙者言依於辨,與辨者言依於要,與貴者言依於勢,與富者言依於高,與貧者言依於利,與賤者言依於謙,與勇者言依於敢,與過者言依於銳。殿下不可当我是辨者,若我是个贫者愚者呢?”
成铿瞪着他,动了动嘴唇,纽襄又用脚碰他,这回成铿沉了脸,手摸向剑柄。纽襄冷眼观瞧,看他要如何行动,成铿吞了口气,站起来,躲开纽襄两步,回首指着他,“适可而止啊。”
纽襄不想再逼他,举手作善罢状,笑道,“己欲平静以聽其辭。”
成铿也就一笑作罢。听了纽襄说了五点,都有道理,有的要他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有的要磨练他的忍耐力,有的要他开阔心胸,他自信自己能做到。只是这个善辨,有些勉为其难。情合者听,以前在留春苑大家都要揣摩他的意思行事,他没有必要去善辨善说。如今反过来了,怎么去做,他还没想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总可以吧。他从袖子里摸出几颗浆果,转了话题,问纽襄,“这些有毒没有?”
卷壹 – 觅 之 章十五 花落花开,酒酣应对燕山雪
道可道非常道 道德經一
纽钊义担心成铿有过失语的毛病,在京城人多的地方语言表达能力不好,要吃大亏,所以让纽襄训练成铿的辩术。纽襄也知道那是成铿弱项,但不想太逼他,慢慢引导。纽襄从他言谈上看出成铿读了道德經鬼谷子淮南子等等,一路上便和成铿探讨道义。纽襄的言谈举止让成铿开始思考阴阳,宇宙,道,民,生命,存在。再到新地方,大吼大叫就带上什么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什么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这些字眼。
这天两人从揣摩善辨聊到捭阖,成铿点头,“陰陽变动,周而復始,陽遠終陰,陰极反陽,想那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虽是愚顽,不得不佩服他的胆气。”
两人都抬眼看那远山衔日,落日隐在晚霞后面,透着金光,渐渐的太阳低沉,霎时半边天映得通红。半天无语,直到看不见了日头。成铿突然问纽襄,“你说那日头去了哪里?”
纽襄盯着他看,“殿下不会也想要追着看看吧?”
成铿不解地看着他,奇怪他怎么会想到要去追日。过了片刻,明白了,嘻嘻一笑,“我倒是想去那边,”回手指着东方,“埋伏在那边,看它到底从哪儿出来。”看纽襄眼睛瞪大,抿嘴暗笑,“只不过还要过海,我怕水,那就算了吧。”
纽襄见他不再提了,也就不说追日的事了。
纽襄见他很依赖秦凯,有时候提醒他俩,秦凯就说要净身跟随成铿一辈子。成铿生气好几天不跟他讲话,直到秦凯答应不再想去净身。纽襄知道秦凯是忠心耿耿尽个侍卫的职责,成铿待秦凯却如兄长一般。纽襄便想让成铿多想想自己真正的兄长们,纽襄在京时曾帮纽钊义管理学馆,认识不少京城贵族子弟,和成功见过几面,知道将来成铿要效力成功这个未来皇帝,因而常提醒成铿要认真对待他这个同胞皇长兄。要多揣摩成功心思,掌握远近是关键, 君臣上下之事,有遠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说得成铿有些心惊,不愿听到成功两字。纽襄一再安抚,“见其謀事,知其志意。再说,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有近而不可見,有遠而可知。近而不可見者, 不察其辞也,遠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殿下大不必过虑。”说得成铿将信将疑。
这一日到天台山,因见峰顶太清观中有一巨大方鼎,纽襄借机说起,孝武時,汾陰得寶鼎而獻,群臣賀皇帝得周鼎。侍中虞丘壽王獨曰,非周鼎。上聞之召而問,群臣皆以為周鼎而壽王獨以為非,何也?壽王答,臣聞夫周德始產于后稷,長於公劉,大於大王,成於文武,顯於周公,德澤上洞,天下漏泉,無所不通,上天報應,鼎為周出,故名周鼎。今漢自高祖繼周,亦昭德顯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陛下之身愈盛,天瑞並至,徵祥畢見。昔始皇帝親出鼎於彭城而不能得。天昭有德,寶鼎自至,此天之所以予漢,乃漢鼎,非周鼎也!
成铿听了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纽襄笑道,“此善說之人。”成铿摇头,“此佞谄之人。”纽襄反问何如。成铿说,“夫談說之術,齊莊以立之,端誠以處之,堅強以持之,譬稱以諭之,分別以明之,歡欣憤滿以送之。壽王除献媚之外无他。鬼谷子曰,人之不善而能矯之者難矣。說之不行,言之不從者,其辯之不明也;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既固而不行者,未中其心之所善也。辯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於人之心,如此而說不行者,天下未嘗聞也。此之謂善說。”
纽襄笑着点头,知他不喜华而不实之辞,心想倒可不必强他如此圆滑。注意到他的话多了些,心里暗喜。两人一时无话,同时仰头,看那轮明月,时值冬日,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圆月。罩在月光下,成铿感觉不到周围的黑夜和清冷,深吸口气,仿佛沉积的浊气都被清空,心中平静坦然。
扭头看着纽襄英俊的侧脸,成铿暗想,他读过的书,纽钊义的教导,都是在为他成为一个臣子王爷做准备。纽襄让他看到还有另一个活法,一个逍遥世外的普通人。虽然这段时日纽襄不停的跟他讲什么隐忍善辩,是为他进京做准备。他看得出,纽襄自己并不在乎,成铿羡慕他的洒脱,也怂怂肩,没什么可担心的,京城混不下去,他成铿也要像纽襄一样,拍拍手,放下一切,四处游荡去。
这日纽襄又故意逗成铿气个半死,话说不清楚,涨红了脸吼叫,手按住了剑柄,纽襄便鼓励他出手,秦凯在边上急叫不可。成铿抽出剑来,朝纽襄刺来。纽襄轻轻一拨,成铿一个踉跄朝前栽倒,手扶地,一挺身站起,又朝纽襄攻进,纽襄同样又是一拨,成铿再次跌倒,往返六七回,成铿更是气急,仍是不顾一切只管乱刺。
纽襄喊秦凯,“这是你教的剑法?”秦凯早就急得在边上转,想劝又插不上,见纽公子如此问,嗨了一声,拔了剑也要加入。纽襄笑着摇头,一边拨打,一边教,“公子,你该攻我下盘。”成铿听了,毫不犹豫,直刺过来。纽襄笑着叫,“不是那里,不是那里,我还想要儿子呢。攻左肩!”
成铿个头小,转得也快,话音未落,剑已到,纽襄点头,“不错,左,”腿还未出口,成铿剑已到左膝,“哦?”纽襄跳了一下躲过,“殿下聪明!”见他剑锋朝右膝挑来,更是心惊,向后一撤,秦凯竟从斜刺杀来,只好挥剑挡开,成铿的剑在裤子上划了个口子。
秦凯一见,吓得退后一步,“纽公子!”成铿似乎不觉,仍然狠攻,纽襄又指点了几下,便叫,“公子收手吧,收手!”见他不听,不得已,手上加力磕飞了成铿的剑。
成铿一下坐在地上,秦凯忙上前,看没受伤,只是累瘫了而已,松了口气,嘟囔说,“纽公子手上竟没个轻重。”纽襄笑道,“你倒来说我?”看了看裤子上的破洞,还好没伤到皮肉。成铿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了,连声叫道,“三郎,你得教我!”
纽襄沉吟片刻,指着秦凯,“他军旅出身,招数适合集体进攻,单打独斗没什么威力,我的功夫可以对付寻常武士自卫,和高手交手就不行了。我刚才指点了几下,殿下已经领悟,我的武功也不过如此。我倒是认识几个武林高手,殿下改日可以向他们请教。”成铿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肯露真相,见他推辞,就不再强求。点点头,“好,以后给我引荐引荐。”
卷壹 – 觅 之 章十六 回首长安,今宵谁念泣孤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道德经十三
这日一行人到了庐山。成铿看见巍峨挺拔的青峰秀峦,喷雪鸣雷的银泉飞瀑,瞬息万变的云海奇观,又开始大叫起来。秦凯纽襄加入,连纽钊义都被他们带动,和唱起来。随行的仆役不禁捂嘴偷笑。
有诗赞庐山风光,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又一首,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纽钊义叹道,“越庐君匡俗酷爱道术,弃官入山学道求仙,此山因而得名。匡庐奇秀,甲天下山,果然不假。”
上到太虚观,看了炼丹井,捣药臼,洗药池,纽襄感叹道,“在这里修行真不错。”成铿眯着双眼看他,“你不是想要什么长生不老吧。上山这一路多是这种炼丹士炼金士,包括你那铜盆里钓鱼的左慈也好这种妖术。”
纽襄笑了,“我想的是炼内丹,乃是陰陽之變,五行生剋,天人合一,天人相應,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别的不说,若是我修行得可以祈晴雨止澇旱,你是不是就觉得这妖术还使得。”
成铿摇头不再理他,纽襄反拉了他偷偷去看道士炼丹。
庐山景致颇多,前陈蠡壑,积水浮天,物色盈眸,烟霞满瞩,众峰干霄,飞流注壑,窈窕幽蔼,几个人都喜欢,只是常常云雾缭绕,看不清的日子偏多,于是决定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日,把附近几峰都转遍。
这庐山绝妙的风光吸引了众多的隐士。成铿纽襄时常能看见这些隐士们留下的题字,“看这儿,”纽襄指着一块大石,叫成铿过来,念道,“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两人各自咂么滋味点头不语。
沉默半晌,成铿轻声吟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纽襄看了他一眼,抬头远望,也吟道,“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成铿听着点头,咯咯笑了两声,又吟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两人对视,不禁微笑起来,成铿从腰带上解下竹箫,转身对着山涧坐下,轻轻吹了两声。纽襄会意,也从背上解下琴来。一阵山风吹来,伴着薄薄的白雾,先是成铿吹箫,纽襄抚琴,两人对答,从兴高采烈到忧伤凄婉,后来纽襄开始情意绵绵起来,成铿就不懂了,纽襄惊觉,便停了下来。
成铿疑问地看着他,纽襄笑了一下,不做解释,指着右边一处山洼,“殿下看那边,枕山,环水,面屏,是不是很适合割草结庐。背山面水之处土地肥美,利于耕作,茅屋背靠山岭,可以阻拦风沙,多好个田园啊。”
第二天清晨,纽钊义醒来,隐隐听见乐声,披衣出门,侧耳辨明方向,信步朝那孤松峭壁走去。转过两个弯儿,马上发现自己被笼罩在淡淡的轻雾之中,湿润的雾气附在脸上,有些微微的搔痒,清新香甜的味道沁入肺腑,纽钊义深吸几口,感到的浑身清爽。听那乐声就在左近,再走两步,两个人影从雾中现出,只见成铿张着双臂,仰天长啸,纽襄盘腿坐在边上,吹着胡笳,二人俱是白衣,散着头发,山风裹着薄雾吹来,黑发白衣飞舞,飘飘欲仙,纽钊义自己看得呆住了。
纽钊义丝毫没有后悔带成铿出来。经历了险峻山川壮丽江河秀美湖泊,开拓了这个少年的心胸。离开越州时的愤懑怨恨少了很多,多了大度和包容。三郎的担心是多余的,成铿在成卫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急智与担当,隐忍与怜下,让纽钊义放心,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他这个关门弟子都能应付。
纽钊义扶着树,看着那俊美的二男儿,眼中湿润起来。忽听成铿问,“三郎,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半晌听纽襄回答说,“活着才能问为什么活着啊。”成铿咯咯笑了起来。纽钊义也吃笑起来,不想去打扰他们,轻轻转身回去。
成铿好像听到有动静,回头雾中却无人,沉吟片刻,又问纽襄,“你的人生里,你想做什么? ”
纽襄想了想,“三郎想看尽天下。”
成铿看着他,满眼充满羡慕,想了想,笑道,“这天地之间,九州八极,九州之大,纯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八殥之外,而有八紘,八紘之外,乃有八极。天下如此之大,哪里能看尽。”
纽襄叹道,“是啊,所以要是有左慈日行千里的妖术就好了。”
成铿知他玩笑,也学他摇头叹气。
纽襄笑着反问,“殿下呢,公子一生想做什么?”
未能答言,成铿突然悲从心生,泪水涌了上来,忙垂下眼,暗想,活着,能活下来就行。
成铿扭了头,“我不知道,就是我想做,能做到吗?”
纽襄也呆了,愣了半晌,才说,“公子到底是皇子,想做什么,还是有能力做到的。”
成铿冷笑了一下,不想再讨论下去。冲着山下又大吼起来。
这日到了益州宣亭县,纽襄扭扭捏捏地说要去探个朋友,成铿也要跟着,纽襄没法,只好同意。两人留纽钊义在客栈休息,连秦凯都没叫上,悄悄牵了马出了县城,顺着乡间小路溜达下去。一个时辰多点儿,进入一座小村庄,纽襄下马,拴在村口的大磨盘上,指着不远处,“殿下稍等,我去那家打听。”
成铿听话,远远的在路口等,看见纽三郎敲门,隔着竹扉和个老者讲话,然后老者指了指远方。纽襄低了头走了回来,看见成铿询问的目光,一笑,成铿看那凄惨的笑容和眼睛里一闪的泪光,没敢再问,默默的跟着到了岔路,纽襄犹豫了一下,转道向右。没一会儿,有了人家,在一大户门口,纽襄站住远远地往里看,成铿顺着他目光,看见门里院内三个女人在做针线,最年轻的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再看那年轻女子,面若桃花,眉眼弯弯,丰唇浅笑。成铿也看呆了。纽襄叹了口气,一拨马,“走吧。”
成铿这才问,“就是她?”
纽襄点点头,“前年此时,我们还海誓山盟,非你不娶,非我不嫁,今天此时,她已嫁做人妇,孩儿都有了。这世间情为何物。”
成铿也叹口气,“所以看见好的就要马上拿到手。”
纽襄幽幽的说,“我居无定所,四处飘荡,那时不行,如今也给不了她个家。不知她梦里可还有我? ”
接下的几日纽襄心情极差,苦着个脸,话也少,几个人都不去招惹他。
成铿躲着三郎,凑在纽钊义车里聊天。纽太傅见年近三十的幺子还这般孩子气,为情所困,不知收敛克己。
知道成铿也是个石头般的倔硬脾气,借这个机会点拨他改改,指着河中的圆石,说起水能磨石,“古人云,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馀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成铿听纽太傅娓娓道来,联想这段时日纽襄也不断地教他隐忍,明白这父子的苦心,点头答应纽钊义,“先生放心,我会努力。”
垂眼想了想,把憋了好久的话问了出来,“先生,我出门这些日子,看这天地万物,上天最眷顾的是山川,河流,树木,花草。我们人为什么生于此间,短短几十载,”成铿低头拿起那块儿玄玉,“就连这玉,从外祖到母亲再到我手里,三代了,我们谁都活不过块石头。”
纽钊义想不到他如此悲情,也摸了摸那玉,“上天给我们万物生灵,我们人有智慧去利用,难道我们不是最被眷顾的?”
成铿转了转眼珠,嘻嘻一笑,“我看我们只是用来做肥料的罢了。”
纽钊义也笑,“凡人民禽兽万物贞虫,各有以生,或奇或偶,或飞或走,莫知其情,唯知通道者,能原本之。”
成铿叹口气,“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无心而慧,食木者多力而奰,食草者善走而愚,食叶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食谷者知慧而夭。不食者不死而神。一个人除了生存,还能做什么?”
纽钊义看着他,“殿下常念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殿下有如此雄心,上天当降大任于是人,到时殿下自然知晓。”
成铿迟疑地望着纽太傅,心底里没有信心,他这个从小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只是空有雄心,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京城什么样,父兄什么样,他一无所知,心中一阵发慌,嗫嗫嚅嚅地说,“我,我能行?”
纽钊义点点头,“以殿下这两年的行事风格,已经有叱咤风云的气势。”纽钊义忽然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赶紧说,“为人臣者,順從而覆命,無所敢專,義不苟合,位不苟尊。必有益於國,必有補於君。”
看成铿使劲点头,才微笑道,“殿下这一生应当不只为自己的生存和荣华富贵,你看那芸芸众生,不管将来殿下是为公为卿还是为大夫为列士,不失道不失德,與民同眾,與民同利,施仁知義,道德仁義定而天下正。”
纽钊义一反常态的絮叨说教,让成铿有些不安,听上去句句倒像是遗言,便想逃离这话题,甭管纽太傅说什么都马上点头称是。纽钊义看他不象有诚意听劝,更加婆婆妈妈起来。“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喑,惊怖为狂。忧悲多恚,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
成铿听得更是心惊,忙笑问,“什么是道?”
纽钊义说,“一陰一陽之謂道,物之動莫不由道也。發於一,成於二,備於三,周於四,行於五。”
成铿点头,“道无形矣!”
纽钊义喃喃地说,“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见成铿兴趣索然,纽钊义轻轻摇头,拍了拍成铿的肩膀,“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说完便回屋休息去了。
这天右辕那匹马不听使唤,嘶鸣了两声,纽襄使劲拉住,揪着耳朵恶声恶气的说,“你就是个食草者,善走而愚,因其材以取之,审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长,舍其所短,你一愚马,善走拉车而已,不要想去引路,那不是你所长。”
成铿吃吃地笑他,“三郎也懂兽语?”
纽襄故做没听见,声音低了些,“莫要得志則縱情以傲物,貌恭而不心服。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人君出言欲闻己过,其国即,若出言欲人从己,其国即丧。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成铿笑问,“三郎还批评时政?”纽襄愣了一下,摇摇头,闭口不言了。
卷壹 – 觅 之 章十七 回头万里,易水萧萧西风冷
致虚极守静笃 道德经十六
这日到了黄山,浮丘观道长清虚亲自半山来迎,纽钊义还了礼,指着成铿说,这是小徒路希夷,成铿上前行礼,陪二人说了会儿话,便随小道士廊下戏耍。纽钊义朝他努努嘴,“道长看小徒如何?”清虚捋着胡子沉吟良久,“你能收他为徒,怕不是普通人家子弟,这位路公子面相上看非同寻常,我看亦正亦邪,若非大忠大义,便是大奸大佞,纽兄当要好好引导才是。”纽钊义沉吟半晌辩道,“这孩子心性善良,奸佞从何说起?”
清虚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纽钊义心知肚明,坚信大了就好了,也就没再追问。
下了黄山,纽钊义就坚持成铿回越州了。“公子,铿王殿下,”纽钊义给成铿行了大礼,“我一生执教,门徒满天下,晚年能倾力辅佐殿下几年,实是老臣之大幸。如今你大了,我也老了,能教的都教了,自此别过,来世再见。”
听了这话,成铿立时僵在那里,“来世?纽先生为什么说来世?”
纽钊义一时伤感,低头不语。
成铿嘴一颤,开始出声,“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
纽襄看情形不对,抓住成铿双肩使劲摇了摇,“殿下,成铿殿下。”
成铿看着他的双眼,泪水滴下。
纽襄叹口气,“父亲只是和清虚道长多年未见,想多留几天,你别多想。”
成铿听了更止不住泪,抽噎起来。
纽襄想要搂他入怀,被他一掌推开,狠狠抹去泪,直瞪着纽襄,“你呢,也要来世再见吗?”
纽襄一时语噎,“我。。。”
成铿冷笑,“很好,很好。”朝秦凯一挥手,“我们走。”说罢,自己去解缰绳。
纽襄给秦凯使个眼色,笑着抱住成铿,任他挣扎,就是不撒手,“公子,好殿下,我可是要去邘都找房子住的,娶妻生子,我可不想一辈子游荡下去啊。”
看成铿慢慢平静下来,松了手,见他仍是别着个脸,谁也不看,示意父亲跟着,自己拉了成铿到旁边一片树林里,“你们安安静静在这儿讲话,我去看看马车。”
许久,成铿才从树林里走出来,秦凯牵马过来,扶他上去,两人都扭回头看着纽襄。
纽襄只好摇头,“我陪你们走两天。”
过去和纽钊义交代了几句,借成铿的两名侍卫送父亲回浮丘观。这才放心上马和成铿等人上路。
一路上,纽钊义在林子里说的话,时时响在成铿耳边,“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注定朋友多,敌人更多,有的路还要自己走。”
卷壹 – 觅 之 章十八 日晚倦梳,风住尘香花已尽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道德经二
龚逍遥这个掌门做的不是时候。
逍遥派的创办人马逍遥原是个剑术高手,几次比武争夺武林霸主都未成功,消失了几年,突然江湖上出现了个臭名昭著的雇佣杀手帮,号称逍遥派。
几代掌门下来,逍遥派也作过几桩大案,庆元帝暴毙后宫,正史讲是荒淫过度,江湖上却传是逍遥派的手笔。
天福帝的九子争权,废太子东山再起,据说是归功于逍遥派干掉了强悍的六皇子。
使逍遥派臭名昭著的却是刺杀了正直的清官司空晁雄,从此遭官府及江湖正反几方追杀。
于是低调了很多,慢慢鲜有人提起逍遥派,不过有几桩案子从受害人的致命伤上仍能看出逍遥派的痕迹。从明到暗,逍遥派仍是邪恶杀手的代称。
到这代掌门龚逍遥,四海安宁,大宗生意就少了,最近一段儿多是兄弟主仆争夺财产之类的小案子。
能为点儿财产杀人的人多是吝啬鬼,龚逍遥懒得和他们计较,慢慢的接活的事儿就交给掌门使肖承业处理,自己游山访道,时常闭关练功。
近日新练一功,自觉吞吐自如,颇有些威力,开了关,回到逍遥庄,肖掌门使自然一堆烦心事儿上报。龚逍遥推回给他处理,自己捡个商伴图财害命的案子亲自去做。
这夜潜入命主房内,讨要昧心的一千银贝。命主死活不讲,龚逍遥便用了新功。
他给个名叫散心功,因为他灌气施功于心,功走通身经脉,气到之处,巨痛难耐,果然命主痛得四下翻滚嚎叫,立刻指出埋银的地方。
龚逍遥取了银贝,手起箭落,干净利索。逍遥派夺命招牌就是一只袖箭,箭头巨毒,正中咽喉,见血立毙。
龚逍遥扛了银贝回庄交差,准备闭关三月,将散心功再好好练练。刚一进庄,肖掌门使便催他去会客,“掌门你可回来了,这个客人来了三次了,非见你不可。看样子是个大买卖。”龚逍遥听说是大买卖,便先回房换了衣服会客。
客人是个中年汉子,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见龚逍遥施礼,也不过略拱手算还礼,自称李辰。
主客入座,龚逍遥再施礼致歉,“龚某出门办事,让李先生久等,万望见谅,有事请见赐。”
李辰让退去左右,才慢慢说出。
梁州侯尚成传道到自己的封地已有几年了。无论怎样努力,他还是无法喜欢这梁州。州城地处赤望山北麓,那赤望山高万仞,山顶终年积雪,山下土质殷红,传说繇死于此,其血腥臭,渗入土中,五谷不生。梁州西临昆仑,山下有封渊,每年都发洪水,北面是荒漠,时常有食肉的游牧部落来城里抢掠。只有东面,顺着那百里川路,东行几日方能到达中原的边缘。
传道当然明白为什么被封到如此偏远贫瘠的领地。父亲成兴王是先帝的三子,因是皇后嫡生,顺理是要承大位的。岂料年纪轻轻,一病而卒。皇位被四叔成瑞夺去。自己和幼弟传德在皇太后祖母的庇护下,倒也和其他皇孙一般在邘都上学,他和成功成绩都很合得来。皇太后甍后,他们一家失去了靠山,这才被迫离京,到了这鸟不拉屎的梁州。
每每想起失去的天下,成传道便怒火中烧,可除了仇恨和幻想外,他能做什么?造反这种大逆的事他不敢,也没有实力,只有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等待时机。暗中有了这个野心,成传道在骑射上很用功,好在梁州土地贫瘠不生谷物,迫使他们多靠打猎维生,他和传德都骑的好马,射得好弓。
这日听报说荒漠中发现几批迁徙的羚羊踪迹,兄弟俩领着几个仆从,一早就出城,运气好的话,打到足够的猎物,侯府几十天的食物就有了。
几天下来,收获还不错,传道和传德商议西行到昆仑山脚下一趟,那里是迁徙路线,有几处溪流浅滩是羚羊聚集之地,他们可以在那里伏击。
果然,远远的就能看见大批羚羊聚集饮水,几个人下了马,将马拴在荆树林中藏好,背了弓箭,猫着腰,悄悄朝羊群靠近。到了射程内,传道一点头,几人搭弓上箭,都是好手,箭箭射中,羊群受了惊吓,四下逃窜,第二批箭雨射到,接着第三批。待逃得无影,几人朝溪边一望,欢呼起来,浅滩上零散躺卧着十几只羚羊。几人返回荆树林牵马。
待骑到溪边,发现已有十几人的马队在那里,看上去是商队,人在休息,马在饮水。传道传德兄弟俩常能遇到商队,当下并不惊讶,上前打招呼。
这果然是只商队,从昆仑山关外贩运皮革香料到中原。传道兄弟便请他们到梁州城过夜,商人答应了,帮他们装上猎物,待马饮够了水,一起启程奔梁州而来。
进了城,天已微暗,商人感谢一路陪伴,问了城里最好的酒家在哪儿,恭请兄弟俩到席。传道见他们豪爽,又常在这商路上行走,有意结交,便答应先回府沐浴换了礼服,然后到酒楼相会。
传道传德到达酒楼,几个商人已到多时,大家行礼,请梁州侯上座。待坐定,传道发现主陪席还空着,正要问,几个商人都站起来恭侯,传道不知什么重要人物到来,不好怠慢,跟着站起来。
大家静悄悄的伸长了脖子看着门口,一会儿,楼梯声响,转进一人,一身黑衣,连脸上都遮着黑布。这人进来对大家的行礼看也不看,双目只盯着传道,“你们出去,我和梁侯先聊两句。”
众人躬身退下,传道迟疑,让仆从下去,却给传德使个眼色,让他也留下。黑衣人见屋中只剩尚成这两兄弟,才在席上坐下。传道不知缘由,拉住传德,离开两步站着。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帽子,掀开面上的黑布,梁州侯成传道倒吸了口气,和传德同时惊呼出声,“五皇叔!”,“晏王!”
卷壹 – 觅 之 章十九 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道德經十六
成铿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门游山玩水,意犹未尽,玩儿了四个多月,在纽钊义的催促下,无奈不得不回到留春苑。回到越州没几天,果然就有圣旨到行宫宣他即刻入京。
安邦不敢耽搁,催着成铿上路。成铿和秦公道了别,感谢他多年的照看,将他像儿子一样带大,秦公年事已高,成铿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拉着成铿老泪纵横,经不住安邦紧催,只好放手,又细细嘱咐了秦凯半日路上该如何照顾,安邦催着,成铿秦凯带上六名禁军两名杂役一行人才上路。
出了越州城,回首望去,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的家,他十年的囚牢,成铿和纽钊义纽襄出门这一趟已经平息的心中很多的忿恨,他也长大了,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在这一刻,那份仇恨,眷恋,和对未来的惶恐交织在一起,泪水忍不住涌出。他不愿意让安邦看见,说声走。紧了紧披风,一扬鞭,打马先行。
这一路,安邦专拣热闹的大州府留宿,带成铿领略各色人等,集市,园林,古迹。这和纽钊义纽襄的自然风光不同,又是别样的经历。
这日到了杭州,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安邦记得一两句碑上或粉墙上看来的诗词,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
一路上念叨着,令成铿神往,如今到了杭州城,大赞人间天堂不过如此。先去西湖,正值初春,踏青的人摩肩擦踵,楼船箫鼓,峨冠盛装,好友佳人,断桥石磴,呼客纵饮。
安邦怕有什么闪失,拦着成铿不许凑热闹,远远望了一眼后,说先去吃美食,晚上再来,景致更好。
安邦自幼就好吃,提起在留春苑替成铿等圣旨这段时日,深受满婶毒害,常常看着可怜的小成铿摇头说,“没想到你被涂炭这么多年,现在得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食物。”
于是拉着成铿等人到杭州名楼暗香阁,要了个临窗的单间,只叫最好的茶点先上来。店家看这行人气势非凡又有意隐藏身份,不敢怠慢。
成铿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安邦吩咐如何烹制鱼虾肉鸭,细到放什么佐料多少火候。店家听完,忙不迭下去打点。
这边安邦品着茶,晃着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多少楼台烟雨中。”
成铿倒不惊讶他对美食如此精通,惊讶他突然文绉绉起来。安邦看成铿盯着他,便说,“出门在外,吃好最重要。”
成铿虽然这几日在安邦的熏陶下,知道精细好坏,并不反感美食家,可对吃上却真的不很上心。见安邦有此一说,笑着道,“这里很好。”
安邦很得意,“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成铿终于忍不住,抚手大笑,“舅父今天诗兴大发。”
安邦毫不在意,也哈哈笑着说,“我是记性大发。”
成铿点头,“对情对景。”
说笑着饭菜上来,先让成铿,尝了尝,果然不错,指着说,“这鸭子最好。”除了礼敬成铿,安邦倒不拘谨,又多喝了几壶,和秦凯等侍卫大呼小叫的把几碟菜吃得一干二净。
一时新月如镜,安邦说再去西湖看看。成铿问不看钱塘潮吗?安邦低头算了算日子,“八月十八的潮头最壮观,今天虽然在春日,但因是中旬,可能会有小潮头,既然来了就去看看。”见天色已晚,先去住下,明天去看潮。
一行人来到杭州府巡检钱忠勇的家。钱巡检和安邦一样,出身贵族,父亲世袭南宁侯。两人在京时,都在司馬司挂个闲职,常在一起混,也是个闷得发霉的闲散公子。因为迷上杭州的一个艺妓,上下使钱捐了个小小的州府巡检,就在杭州住下了。
见安邦来访,高兴万分,拜过铿王殿下,看他不过是个年幼皇子,不很张罗,追着问安邦吃了什么好菜。
成铿暗笑,这两吃货凑到一起了。安邦说去了暗香阁,又细细的讲了怎么做的鱼虾鸭子。
钱忠勇闭眼咂嘴,“嗯,虾子一般,肉不好说,鱼和鸭子应该不错。”安邦笑着点头,“现在他们学会了,哪天你去尝尝,”朝成铿这边看了一眼,“殿下也喜欢安邦鸭子煲。”
钱忠勇朝成铿笑着点头,“殿下可知安邦的绰号?”见成铿摇头,就笑着说,“鸭子,安鸭子,因为他最喜欢吃鸭子,如今做的鸭子煲连殿下都赞,那我一定要去吃吃。”
又说起明天去看潮,钱忠勇说,“潮头不一定高,不过我可以派皂隶去给你们开道,看过钱塘潮再去西湖。”
成铿喜欢西湖的秀美但更爱钱塘的壮阔,虽然没看到潮涌,仍被大江震撼。有官府皂隶在旁,一路少了游人打扰,一天尽兴而归,又在钱府住了一宿,第二天道谢叩扰,一行人继续北上。
离了杭州,转天即到苏州。景致和杭州不同。成铿笑问安邦有何好诗,安邦答道,“鲈鱼,殿下一定要尝尝这里的鲈鱼,鲜美无比。”成铿笑着摇头,“莫泛扁舟寻范蠡?”
安邦瞪了他半天,实在想不起什么诗来答复,点着头,又重复一遍,“鲈鱼,不能错过鲈鱼。”
说着来到江边停靠的一条大船上,笙箫歌舞正浓,安邦看两单间全占了,只好找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别的不点,叫店家把今天捕的鲜活鲈鱼蒸几条来。
店家上来几个小菜,烫上酒,大家等着鱼。成铿四下张望,见粉壁上行书写着,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点头赞赏,“诗好字也好。”看看却没有落款。
一时,鱼蒸好上来,成铿微笑着让安邦先尝。
安邦夹了一口,放嘴里咂了咂,呸地吐了出来。船家一见,忙上来陪笑,“客官可吃得满意?”安邦指着鱼说,“怎么把条死鱼打发我?”
船家哈着腰,“客官,这可是新鲜鱼啊。”安邦啪地把箸拍在食案上,也不说话,斜眼盯着船家。
这时船主才知道这主不单会吃,光凭跟班的样子也惹不起。连忙撤了这几盘,重新做来,一直在边上陪着笑,端茶送酒极尽殷勤。
不一时,新鱼上来,安邦这才满意。吃罢,一抹嘴就走,船主也不敢要饭钱。
安邦点着说,“算你知趣,没砸了你的船就算便宜你了。”
一行人上岸,安邦见成铿和秦凯都瞪着眼看他,笑说,“鱼一死,身上的血凝固,肉就开始变味儿,清蒸的遮不住那腥味儿,我不但能尝出死活,死了多久都知道。”
成铿一听,咂舌不已,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安邦吃到如此,算是精细到极致了。和秦凯对看一眼,只有摇头的份儿。
一路北上,看了苏杭美景,更等不及,快马加鞭直奔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成铿以为钱塘壮观,如今见了浩瀚长江,真真叹自己孤陋寡闻,再见大海,更是汗颜。
扬州商市繁华,成铿转了两天还没看够,不光没见过的商品五光十色,连各色长相的各路商人都没看够。要不是安邦催着走,他还要在这里逛几天。
卷壹 – 觅 之 章二十 出门千里,痴心指望回风坠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 道德经十五
苏杭扬州大开了眼界,不过最震撼成铿的还是洛阳。越往北走,景致就越大气。和南方的明亮秀丽不同,北方厚重宏阔。比如洛阳这帝王古都,宫阙嵯峨,遍地楼台。
三河建洛都,举目见嵩山。
万国趋河洛,洛城本天邑。
北方民风也开怀旷达,洛阳自古乃豪放之地。
安邦到此已不再挑食,“酒,”安邦告诉成铿,“这里是喝酒的地方。”指着酒楼粉璧上各种题字,“都是写酒的。”
成铿看去,依稀能辨出些。送酒惟须满,流杯不用稀。边上斜插一句,山中春酒万年杯。成铿点头,“好诗好句。”往下看,百壶渌酒千斤肉,酺来万舞群臣醉。往上看,酒筵嫌落絮,赋掩陈王作,杯如洛水流。往左看,金人来捧剑,画鹢去回舟。往右看,泉鲔欢时跃,林莺醉里歌。对面粉璧上也胡乱涂满。
家酝一壶白玉液,
野花数把黄金英,
昼游四看西日暮,
夜话三及东方明。
又一首,
暂停杯觞辍吟咏,
我有狂言君试听,
丈夫一生有二志,
兼济独善难得并。
洛阳并不光是喝酒的地方,楼前戏马地,树下斗鸡场。一到晚间,斗门亭上柳如丝,洛水桥边月如练。一时车马骈阗,风俗也不禁街,千门万户掩斜晖,绣幰金衔晚未归。击鞠王孙如锦地,斗鸡公子似花衣。
昨夜,成铿等人被半醺的安邦带着,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众人直睡到天大亮才懒懒的起来。
成铿问安邦今天做什么。安邦说,“洛阳牡丹出名,正是花季,要不,咱看花去?小院悠悠春未远,牡丹昨夜开犹浅。”
成铿笑着点头,“好啊。”
安邦接着说,“然后去看旧城。”
一行人说着,叫店家赶快上饭,匆匆吃了出门。
成铿看了几处古战场,颇为震撼,但余崩垒在,千烧万战坤灵死,今古共伤情。
大汉昔未定,强秦犹擅场。
中原逐鹿罢,高祖郁龙骧。
魂神吁社稷,豺虎斗岩廊。
馀基不可识,古墓列成行。
水斗宫初毁,风变鼎将迁。
皋陶德不建,汾隅祀忽焉。
宗祊旷无象,声朔缅谁传。
舞象文思泽,偃伯武功宣。
则百昌厥后,于万永斯年。
卷壹 – 觅 之 章二十一 苔深韦曲,凌波路冷秋无际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道德經二十
这一日终于到了邘都。
真不愧是京都啊,楼高,路宽,人多。不光成铿看得眼晕,坐下这匹马也有些惊恐,成铿有些抓不住它。安邦怕有什么闪失,叫成铿到他车里来跟他坐一起,一路直奔皇宫而来。
因是父子家人团聚,成瑞宣他直接入内宫养颐殿面圣。马车到了后宫角门停住。内侍迎上来,接了二人到偏殿。
早有典官等候,向成铿施礼,笑说是来教成铿朝圣仪礼的,成铿点头答应。教了半个时辰,典官满意了,行礼告退。
离吉时尚有一阵,成铿安邦都不敢讲话,默默对坐等着。成铿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先是不停的抓挠,然后站起来转圈,安邦赶紧抚着后背轻声安慰,“殿下莫怕。”
时辰到了,内侍进内通告,不一时何总管出来接着。安邦因为没有旨意,不敢擅入,整了整成铿的衣带,“好孩子,去吧,不怕。”
何总管笑着说,“国舅爷放心,咱家自会照应。”于是又和成铿讲了待会如何行礼如何应对等等。安邦谢了何公公,目送成铿进了殿。
养颐殿是皇帝成瑞的寝宫,宫苑不大,但是安静舒适,几棵窜天的松柏,两三奇石,小小一个鱼塘,只有一尾金鱼慢慢游着。成铿倒没想到父皇宫内竟如此质朴,也不敢多看,低着头,紧跟在何总管身后。穿过几道门,来到正殿,内侍一见,马上进去通报,片刻出来高声喧成铿殿下入内。
成铿进得殿来,看见正中端坐一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圆脸,短须,看上去慈祥和气。想来一定是父皇成瑞了。依典官和何总管所教,先舞后跪行了大礼,朗声道,“不孝子梅璐叩见圣上。”
礼毕,成瑞让何总管拉到跟前,仔细端详一番,张口欲言,却先红了眼圈,伸手拉住成铿,哽咽道,“梅璐,长这么大了。”
成铿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成瑞。一路上想象见面时的情形,自己会很生气的质问父亲为什么把他撒在外面十多年未得见面。没想到父亲会先落泪,会揽他入怀,再加上典官及何总管一再叮嘱不得大声,只好低了头,轻声叫了一声父皇。
成瑞眼泪流了下来。
何总管赶紧低声劝着,“陛下莫悲,看殿下这模样这行动,定是有出息的,也不妄陛下多年一直关照。有纽太傅这些年的教导,肯定不会比几位皇兄弱啦。”
一句话提醒了成瑞,擦了泪,指着旁边一溜垂手肃立的几个青年,“见过你几个兄长,绩王椿琮,熟王楠璨,就王桦琅。你长兄太子功王桐璜,带着立王枫珀,果王槿玫现在青州,下个月才回来。”
成铿一一行礼见过,几个兄长的名字一路上安邦讲了多遍,现在挨个对上面孔,成铿又高兴又紧张,不敢多说多动。
因为成铿行十,成瑞叫成绩成就领着老十先去宗庙拜祖,离开这么多年算是重新认祖归宗了。
成绩一见面就非常喜欢这个小弟弟,见他有些羞涩,一路拉着手款声叫十哥儿。
从宗庙出来,马上带着十哥儿去后宫去见皇太妃,淑妃,菱妃和惠妃。
皇太妃是成瑞生母,母凭子贵,如今在后宫颐养天年,最喜欢孙儿重孙儿们围绕膝下。今日见了幼孙儿成铿,喜欢得不得了,搂在怀里摩挲个不停。马上指着让住在最近的修颐殿,特意嘱咐淑妃亲自带过去,好好安排饮食起居。把几个哥哥叫到跟前,叮嘱他们不许欺负成铿,如果谁淘气让他受了委屈,定不轻饶。
淑妃岂用吩咐,和姐姐安仪皇后不一样,淑妃安祥性情温柔豁达,脸上总是笑咪咪的。平日里除了陪皇太妃聊天解闷,就是带着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读书学艺,照看一家人的吃喝用度,一年四季的衣物。每年还都设计有新鲜服饰头饰,流出宫外,京城贵妇们争先效仿,过年过节还有新鲜菜谱果蔬讨太妃和皇帝喜欢。虽然成瑞在安仪甍后一直不肯立后,淑妃人缘好,又是安皇后亲妹妹,俨然是后宫之主。
今天见了成铿这般粉雕玉琢言辞清爽的样子,想起早逝的姐姐,紧紧搂着,儿啊心肝宝贝啊,哭着叫个不停。儿子成就王在旁边劝住。淑妃千叮咛万嘱咐要成就好好照看这个小弟弟。自己也待成铿好过己出,天天亲来问缺什么,要什么,搞得成就常常笑自己反倒不是亲生的了。
成铿也觉得和淑妃亲近,大概潜意识里是把她当做母亲。因此一切听由她安排,领的俸禄也全交给淑妃,用时再支。
大成皇子俸禄是黄金五千两,白金赤金各一万两。成铿尚未成年,住在宫里,俸禄减半。成瑞想他初到京城,用钱的地方多,从自己腰包里掏五千黄金赏他。成铿也交给淑妃。安邦早把成铿在越州的事讲给淑妃多遍,她知道成铿心细,花了什么都跟他讲。成铿其实只看个大概,细节上并不很上心。只是咂舌各类花销如此之多,真不是个小小行宫能比的。京城的物价也比越州贵很多,暗想倒是商人谋利的机会。
第二天成瑞叫去查问了功课。成铿经过一天走动,谁是谁都有了数,言谈举止自如了很多,回答成瑞的询问甚是得体。成瑞看他聪明潇洒,心下十分满意。于是说先慢慢安顿下来,各处走走,认清众多家人,等太子成功回来再安排他下一步做什么。成瑞特意提了让成铿与成绩安稳等一班人多交往。成铿记下了。
过了两天,淑妃让成就带着去见了大舅舅安境,安境倒无所谓,面上淡淡的,只嘱咐两句好好念书,有什么事只管讲。成铿就提出要结识安稳。安境答应,叫出安稳等四个儿子,自己退下了。
成铿一见安稳,心里也喜欢他,难怪成瑞宠爱,安稳话不多,成熟稳当,又是这一辈儿堂表兄弟中较年长的一个,一言一行都有份量有表率。老二安逸豪爽大气,老三老四安健安全尚小,略比成铿年纪大上两三岁。
成铿于是向安稳讲了自己初到京城,谁也不认识,希望多和大哥哥结交多认识些朋友长长见识。安稳看看成铿,又看看自己的两个幼弟还是羞涩懵懂的样子,想不到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小表弟愿意和长他十几岁的人交往。不过见他说话大大方方不做作,思路清晰有条理,暗中点头。答应说应该的。问了成铿每天的起居,想了想说,“我在司馬司有一帮朋友,每月聚两三次,主要是探讨兵法,喝喝酒,殿下不介意和一帮粗鲁武人交往的话,我给你引见引见。”
未等成铿张口,成就点头插话说,“我有时候也去,别看他们人粗,都有很多实战经验,很有益处,老十应该去。”
安稳笑着谢了成就,“再就是和他们混,”安稳指了指安逸,“殿下可能会更喜欢,他们玩儿的花样多。逸弟,你来说说。”
成就点头同意,“我有时也会去,不过吃吃喝喝瞎玩罢了。”
安逸早就着急,好容易轮到他说话,大着嗓门说,“当然,我们就是要玩儿得新颖,一个月就聚一次,轮流做东,不能重样儿。”
安稳问他,“上个月谁做东?去的那个庄园不错。”安逸拍手,“对对对,那是屠六郎的东,他是最会玩儿的,家里又有生意,东西齐全。”
安稳接着说,“我喜欢六郎养的那些稀奇的鸟,大大小小几十只,很有趣,那个园子大,还可以垂钓,骑马。他存的各地的酒也多,不如下月再让他做东一次。”
成铿看安逸话说不到点儿上,安稳不停的点拨,暗笑,觉得和两人在一起不拘谨,就答应两边都去,下次千万记着叫上他。
正聊得热闹,成就说要去见皇太妃,催着走。成铿无法,只好拉着安稳叫大哥哥,“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明天我还来行不行?”安稳喜他叫大哥哥的样子和软软的口音,就说,“明日申时以后我就有空了,殿下不如到微臣家来,今日是因为淑妃娘娘说殿下要来见父亲,所以我们都来这边侍候。”成铿高兴,“那更好了,明日我一定来叩扰。”于是大家作揖道别。
卷壹 – 觅 之 章二十二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终难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道德经二十二
秦凯到京后一直住在安邦府里,好几天见不到成铿,急得无法,这天成就陪着成铿来安邦府,赶快拉住问个不停。成铿说因为住在内宫,没办法带秦凯进去,不如他先回越州,等过两年有了自己的府邸再来。秦凯就又提出净身入宫一事。成铿沉下脸来,“你若净身,我就不见你了。”
成就在边上笑秦凯,“你就算净了身,也不一定能进修颐殿,你以为这是越州行宫,你想去哪就去哪儿?老十,人也见了,快走吧,安大公子还等着呢。”成铿无法,被成就拽出来,只好跟秦凯说明天一早再来。
第二天天亮宵禁刚结束,成铿就来了。交给秦凯几卷信帛和几个沉甸甸的包袱,令他马上回越州。秦凯提提包袱,一下居然没提起来,“什么东西这么重?”成铿说里面是五千黄金,叫秦凯藏好。这些是要用在修复行宫上,不只是成铿自己被烧的寝宫退思坞要重建,整个留春苑多年失修,正殿都有些破烂了。
成铿估计自己到了京城,皇帝早晚是要收回行宫,趁此机会用皇帝的钱给皇帝办事,让秦凯监督此事,明年他多带些人过来把余下的金银运回去。
秦凯无法,只得听令。知他历来不喜黄门内侍伺候,问他内宫情形,成铿笑说都是美貌小宫女伺候,还有祖母,几个娘娘,一大堆哥哥姐姐表哥表姐妹,让他放心好了。
秦凯带着这一大笔财产,不敢耽搁,换了寻常打扮,一路小心翼翼回到越州,马上传书成铿报平安。这边成铿送走秦凯,心里踏实些,着手做在京城长居的打算了。
成就知道他一个人跑出宫,把跟着的四名侍卫骂了一通,回头着实埋怨了成铿半天,警告以后不许了。“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做了质子还能回到京城,父皇和娘娘们现在都宠着你,要知道这儿不是越州,宫里规矩多,别再自做主张乱跑,特别是太子成功在京的时候。”吓得成铿赶紧答应以后不敢了。
卷壹 – 觅 之 章二十三 春梦几多,散似秋云无觅处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道德经三十九
等不到下月,安逸就张罗着聚会,要为铿王接风,还是六郎做东。屠六郎屠云是司馬司侍郎屠海的公子,生性豁达,好客,和安逸最是要好。来聚会的还有司寇司温侍郎的侄子温俭良,他的朋友殷盛伯的弟弟李雷,成绩成熟成就都来了。安稳因为司馬司事宜出京,不在。
见几个在京的皇子都来,屠云这次就办的隆重,由礼官主持行燕礼。贵族子弟们都遵循大成礼制,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此禮之大体也。皇子们一行下车,主人屠云迎在大门,主宾三揖手行礼。成铿首次会屠云,持雉做见面礼。屠云推辞再三,两拜再接受雉挚。一众人等入庭。
屠六郎请几位皇子上座,笑说时间仓促,去城外园子来不及,只好在城里府中小花园坐坐,“一是牡丹花开得正好,大家赏花,二是有几款越州的新鲜果子今天早上刚刚运到,铿王殿下可以给大家长长见识,也可寥解思乡之意吧。”
成铿谢他思虑周全,看他说的越州特产,原来是橘子,大家都喊这不是什么新鲜东西,“谁没见过橘子,该打。”六郎笑说,“别急,橘子见过,新鲜的是这个时节有橘子。”虽是如此,大家仍不饶他,催问还有什么。
屠六郎只好讨饶,又搬出一新果盘,“那么这个呢?”看着一串串红果子,只有成熟认得,是荔枝。是年前新贡给皇帝时,凑巧成熟正在身边,沾了点口福。六郎点头,再笑,“这样东西看你们谁见过?”双手捧出一只绿色有棱角似瓜的东西,果然大家都摇头。
转头看成铿,成铿诧异,“其实这也不是越州特产,我知道越州只有一个地方有这东西,你怎么会有本事得到?”
六郎抚掌笑道,“铿王果然知道,我怎么得到的待会私下告诉,殿下先给大家说说这是什么。”
成铿笑道,“这叫星果。熟透的应该是金黄色,你这个泛绿光,怕是路途遥远,没熟就摘下来了。”六郎拍手称是,“那一娄子里只有这一只还好,其他都黑了。”大家宝贝似的传着看。
成铿问,“邘都出什么果子?”六郎说,“那就多了,”既然成铿问到,六郎就端了几盘时鲜的果子,不过是些桃李梅杏柿,成铿柿子没见过,六郎说那柿子未熟透,不能吃,等秋后去山里从树上摘熟透的吃最好,成铿点头,拿在手里看着玩儿。
屠云见大家都熟稔了,便招呼,“来来来,酒都预备齐全了,咱们一边喝一边聊好不好?”大家都叫好。主客互拜上堂入席,屠云先行献酒礼,站起来,下堂洗手,洗酒爵,一行宾客不能安坐席上,按礼,都随屠云站起,下堂陪主人洗手洗爵,宾主辞让一番,屠云这才给大家酌满酒回到席上,向宾客献酒。宾主祭祀祭酒后,方可饮爵中酒,宾客自然要称赞美酒。然后依礼,是宾客酬酒回敬主人,照例辞让一番。
这些繁礼过后,成铿有些饿了,看席上有脯醢正要拿起吃,一行乐工持瑟笙列在堂下,开始奏唱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唱毕,屠云再献酒,这才到了旅酬这步骤。一时钟鸣鼎食,笙奏南陔白华华黍。各类肴馔摆上席来,今日屠云还炖了狗肉羊肉和兔肉,这时也流水般上来。
饭毕,酒也半酣,大家话多起来,七嘴八舌,因说起太子何时回来,成铿竖起耳朵听,原来是温俭良嚷嚷,他堂兄温恭良跟随太子在外,有家书说过两日就回来了。成铿有点紧张,悄声问他太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温俭良沉吟,“太子是京城第一美男子,”拧着脖子问成熟成就,“你们说呢?”
成就说太子风流倜傥。
成熟瞟了成就一眼,慢悠悠的说,“十哥儿,太子身为长子,对兄弟们严教是应该的,你听话照做就是了,不用担心,这么多哥哥,都会回护你。”
成铿心想还是成熟哥哥知道他真正问什么,看来这句话里还带出来很多其他意思,见他不说下去,不好细问,当下垂了头不语。
温俭良听见,说太子英明神武,当年出兵东夷,大展神威。众人都附和。温俭良说得兴起,“太子成功王聪明睿智,无人能及,比如樊王那个案子,东宫小手指头一动,六七方的关系,四五步的谋略,那可是一时的佳话。”安逸忙使了个眼色,温俭良立时住口。
“什么樊王案子?”成铿没看见安逸在后边捣鬼,一面追问,一面对太子哥哥的风采神往。
平东夷十四国,成铿听说过,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很关心,可樊王和卫国却和他成铿息息相关。当年成卫交战时,八岁的成铿曾被困在越州的行宫两年多,这段缘由这些人大概都不知晓。灭了卫国后,确实很少有人愿意提起,仿佛没有发生过,卫国没有存在过。成铿很想知道,如今俭良提起,不说成卫之战,只提樊王一案,难道有什么隐情?
温俭良讪讪的瞟了一眼安逸,“咳咳,其实,你可知道太子最厉害的是什么?他能看透一切谎言。你等着看,谁不诚实,十之八九,太子两句话就问出破绽,然后他会一言不发,盯着你看,直到你里外冒冷汗,立马全招了。”
“真的?”成铿笑问,“你是不是不诚实,被太子哥哥抓住过?”
大家哈哈一笑把樊王的事打岔了过去。